一
许多电影里会出现“子弹时间”。在某些关键的时刻(比如子弹飞来),时间似乎凝固了,主人公会看到很多、想到很多,也能做到很多。你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吗?我相信,因为我经历过。
那是十多年前的初春,周末我们开车去山里玩。虽然太阳不见出现,积雪却已经融化,万物仿佛要冲破最后的封印,立刻就能涌现勃勃生机。
一不留神,我拐进一个手肘弯。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个弯正在山窝窝里,阳光照射不到,所以路面竟然仍然结冰。车轮压上去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不好:轮胎打滑,然后汽车失控了。方向盘控制的不再是车头的方向,而是车尾的摆动:往左打方向,车尾向右摆,再往右打方向,车尾立刻向左摆……
怎么办?
公路是在山脚下挖出来的,右侧是垂直的山体,左侧是一条小河。眼见汽车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就要失控翻出路面了。是撞向山体,还是翻下河沟?
神奇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就像电影里一样,从小到大我印象深刻的那些经历,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栩栩如生,许久没见过甚至已经离世的人,纷纷在我面前出现,有些竟然还可以交谈。
然后,“轰”地一声,只感觉天地一片空白,毫无知觉了。等恢复过来,才发现我刚刚竟然下意识向右狠打了一把方向,汽车撞在山上,幸亏系了安全带,人还没事,只是眼镜飞出去老远,撞得变了形。
从此,我就知道了电影里的“子弹时间”不是夸张,而是人的真实反应。我细细回忆那短短的几秒钟,除了思维极快之外,其实也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因为自己能意识到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实,也就意识到这是在向生命告别了。
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应该很能想象和理解海难、空难遇难者的最后的绝望。从这个角度来说,追问“事故发生之前,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其实不是没有意义的,相反,它浓缩了一生的意义。因为浓缩,才显得凝重;因为凝重,才尤其需要认真对待。
二
飞机我乘得不算多,最早也相当担心,毕竟空难的报道让人印象太深刻了。不过乘得多了,也就慢慢心安理得接受了“飞机最安全”的说法,毕竟,“这是科学”。
我不能忘记的是一次乘飞机去越南,在河内机场,起落架已经放下,透过舷窗都可以清楚看到红土地上的小草了。然而飞机又加速,继而呼啸而起,以高高的仰角一直飞到三千多米的高空。
我不记得爬升到三千多米需要多久,只记得所有人都非常紧张,空姐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系好了安全带,虽然在努力安慰我们,但其实看得出来,她自己一点也不轻松。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白人大妈,五十多岁年纪,本来有说有笑,等着安全落地。从飞机猛加速开始,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死死抓住座椅两侧的扶手,嘴里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经历“子弹时间”,但我能肯定,她一定想到了很多很多。我只能安慰她说:“别想太多,飞行员肯定比我们有经验,重新飞起来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她似乎放松了一点,开始死死抓住我的手。
其实,我当时也想了很多: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家里还有很多人牵挂我,也有很多我牵挂的人;我还做过很多不对的事情,我应该还有机会去表达歉意,抚慰自己的良心。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畏惧死亡是人类的普遍感情,遇险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反应,但有些平凡的人就是可以坦然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关键时刻父母为自己深爱的子女去牺牲,那也是一种本能。
三
我刚到德国不久,正赶上新冠疫情刚刚爆发,全世界都在关注武汉,关注湖北。继而网上出现各种消息,提醒身在海外的中国人注意人生安全,提防不友好的行为。
那天正巧我家小朋友在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一起玩。过了会儿,她父母也出现了,看孩子们一起玩得那么开心,我们也开始攀谈起来。
聊了几句,小女孩的妈妈似乎忽然想到一件事,瞬间表情严肃了几分,她问我: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我的心头一紧,莫不是因为疫情的原因,要对我们提防三分,或者从安全考虑要叫自己的女儿回家?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该如何跟自己家的小朋友解释这一切呢?……
就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似乎有一个庞大的逻辑矩阵需要我去考虑,而这明显超出了我的运算能力。我只能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回答,“是的,我们是从中国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噢,看新闻说中国爆发了一种新的病毒,许多人感染了,状况很严重。那么,你们的家人都好吗?”
如果要解释“如释重负”,再也找不到比我当时的心情更好的例子了。不但完全卸去了负担,反而多了几分意外的感动。
事后我每次回忆起这事,总是为自己之前的思维惯性感到惭愧。细细想来,在我小的时候,别人家遇上意外,长辈最关心的同样也是“你家里人都好吗?”,原来它是跨越文明的关心。然而,即便有这种言传身教,不知不觉之间,我们似乎又习惯了在这之前插队很多其它因素: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跟我是不是一个阵营的,问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阴谋……
我当然知道,从理性考虑,阴谋论是无法用逻辑反驳的,因为对方永远可以引入新的变量,新的阴谋让你疲于奔命、无所适从。然而,“你们的家人都好吗”,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似乎不需要理性,也不需要逻辑,就能轻松打败所有阴谋论,因为在它面前,阴谋论显得那么猥琐和卑劣。
所以,要想摆脱卑劣和猥琐的气息,其实也很简单。对遭遇不幸的人,时常回到普通人的层面,记得问问“你们都好吗?你们的家人都好吗?”,收获绝对远远超过大谈阴谋论带来的虚妄的满足感。
四
这些天天气暖和了,下午幼儿园放学,小朋友们还很乐意在外面的小游乐场玩上一会儿。
德国许多居民区里都有这样的小游乐场,说是“游乐场”,其实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滑滑梯,一间小木头屋子,一组“堂吉诃德”木雕,几块草坪,外加几棵可以爬的树。总的来说,只比我小时候可以疯玩的操场多了点设施而已。
忽然,那个叫Rayen的小孩嚎啕大哭起来。Rayen在德国出生,大眼睛白皮肤,很帅气,他父母都是叙利亚难民,他母亲总是戴着漂亮的头巾,很文静很腼腆的样子。
走过去,Rayen的母亲已经在安慰他了。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没事没事,我什么也没看到,小孩子在一起玩,难免的。”
我又问自己家的小朋友,他一脸委屈:我刚从楼梯爬上来,Rayen跟在我后面,我一不小心,脚碰到他的脑袋了,他就哭了。
我正要带他去找Rayen,才发现他妈妈已经把他领到一边去安慰了,并且一个劲跟我摆手,示意我“无所谓”。
然而大人的“无所谓”并不能直接变成孩子的“无所谓”,止住眼泪的Rayen猛跑过来,把我家小朋友推倒在地。虽然摔得并不重,但他还是委屈地哭了,眼泪婆娑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希望我给他“主持正义”。
在小孩子面前该怎么“主持正义”?这看起来不像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过在德国我还算比较有经验。因为之前有一次陪朋友的小孩玩,小孩很调皮,我很无奈,继而被朋友说了:“我家小孩做得不对的时候,请您一定要直接跟他说‘Hey, Stop’。记住,一定要直接,要严肃,让他知道这事不对,以后不能做。”
直接跟自己的孩子说Stop,大概每个家长都能做到。但是直接跟对方孩子说Stop,并且不留情面指出错误,估计不是每个家长都能做到,不过如果有对方家长的坦诚邀请,底气就足多了。
于是我把两个小孩叫到一起,正经跟他们说:“你们俩是同学,是朋友,一起玩没问题,但不管发生什么,踢人、推人都是不对的。你打他不对,他打你也不对”。
我没想到的是,Rayen的妈妈也连声附和,告诉Rayen要认真听,这打消了我内心最后的一点担心。
于是我让自己家的小朋友跟Rayen道歉,没想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我做的不对,但他也做的不对。哼,他不跟我道歉,我就不会跟他道歉”。
火上浇油的是,Rayen也坚决拒绝道歉。
我只能把自己家的小朋友拉到一边。
“做了错事要道歉,这是对的吗?”
“是对的。”
“所以你之前踢到Rayen了,你应该给他道歉,对吗?”
“对,但是他也应该给我道歉,他也不能做不对的事情。”
“你记住,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做对的事情,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去强迫别人做对的事情。做对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想要做好人,好人应该做对的事情。你道歉完,就还是好人,还可以放心去玩。”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不情愿地,怯生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虽然没有等来Rayen的“对不起”,但收获了Rayen妈妈竖起的大拇指。
第二天,Rayen没有来。
第三天,Rayen来了。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小朋友告诉我:“今天Rayen来幼儿园就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我们又一起玩了。”
我笑眯眯告诉他:“你看你先道歉了,你这两天玩得多开心,一点不用想这件事。Rayen呢,他肯定在家里被妈妈一直说,今天来跟你道歉了,才可以开心玩。所以,做对的事情,一定要趁早。”
“好,我知道了!”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是不是敷衍,但我发现,他和Rayen的关系确实比以前更好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