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前几篇文章的反应让我挺意外,没想到关心种族问题的朋友这么多,观点差异也这么多。可以说,不同的观点确实提供了更多的角度,但是在我看来,还很少有留言能让我真正“改变”。
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我的观点不是来自纯粹的思辨,而是亲身的经历,下面我讲几段印象深刻的经历。
一
大概十年前,我在上海,开一辆北京牌照的车。有一天在加油站和人发生了口角——事后回忆,大概是对方喝多了,言辞比较挑衅,而我也没有丝毫忍让的意思。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争吵无用,对方开始打电话四处叫人,说的全是上海话,我只能偶尔听懂一点。我这边形单影只,平时也只是上班,不认识什么上海本地“有能量”的朋友。情急之下,我只能打110报警。
对方叫的人还没来,警察已经迅速赶来了。先问我怎么回事,然后又问对方怎么回事。对方看到警察,先是一脸无奈,稍后发现警察是上海本地人,又喜上眉梢,开始说上海话和警察套近乎。这情景让我更加担心,也许打110是个错误?毕竟,以我的成长经历,陌生人打交道,“能说本地话”往往是赢得好感的有效手段。
出乎我意料的是,警察一听对方说上海话,立刻正色道:“说普通话,说普通话,人家听不懂呢”。那一瞬间,我亲眼看到了对方的表情从喜上眉梢变为大失所望但又无可奈何。
因为事情不大,警察决定现场调解,结果大家都接受。最后警察还把我拉到一边,私下告诉我:“你不是本地人,对方大概喝了酒,我担心他继续纠缠。这样,一会儿你跟着我的车走,你不是住xx吗?你不要直接回家,先跟我走一段再自己回去。”
那个晚上过去以后,我经常说“在国内,上海是我印象最好的、最讲规矩的城市”,遇到人家说“上海歧视外地人”,哪怕跟自己不相关,我也愿意反驳两句。因为我真切体会到了,身处陌生城市的人在遇到困境时的那种无奈和惶恐,及时现身维护秩序的警察简直如神兵天降,让人相信,公平正义虽然看不见,却如同磁场一般笼罩着我们,从此才能放心生活。
如果有钱有权混得还不错,或者运气好没有遇到过这类问题,或许意识不到这一点。但是对于生活境况不那么如好的人来说,遭遇不公正待遇是大概率事件。这时候怎样维护他对于“这个社会还是讲规矩”的信念?怎样让他认同社会的游戏规则,哪怕这规则远远谈不上完美?我想,内心对于“秩序和公正会得到维护”的信念大概是最后的底线,也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如果这底线不存在,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都是可能的选择,而且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大家都吃亏的选择。
理解了这一点,就容易理解为什么George Floyd的遭遇会引发那么大规模的抗议和骚乱。在我看来,此次大规模的抗议和骚乱,即便和种族歧视“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警察非法使用暴力的行为无疑是直接的导火索。如果本来是维护正义、拯救人命的警察,却成了施行不义、草菅人命的人,谁还愿意相信自己会得到社会正义的保障呢?
二
在送小孩去幼儿园之前,我们其实有点担心,不是因为语言不通,而是因为不了解幼儿园的情况,怕他“学坏”。所以我能叮嘱的也只有“尽量跟德国小朋友一起玩”。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个德国小女孩对我家小朋友特别感兴趣,对他特别好,热心告诉其他小朋友“他还不会说德语,不要着急”;一个土耳其小女孩言行举止相当有礼貌,一看家长就很有素质,总是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一个德国小男生,长得特别帅,但是说话做事都不尊重他人,经常被老师教训……
反过来说我家小朋友,因为从小被教育“劳动最光荣”和“要多尊重他人”,所以不会自作主张,看到老师收玩具会主动去帮忙,看到老师手里拿着东西也会主动去开门。尽管语言不通,却得到老师的很多表扬,他自己也很高兴。
这些事情让我意识到,自己之前那种“尽量跟德国小朋友一起玩”的想法太过粗糙了。越尊重人,接触的人越多,就越知道,评价一个人,除了肤色和语言之外还有更多的因素,甚至肤色和语言都算不上最重要的因素。
对我们这种在比较纯粹环境下长大的成年人来说,做到这点大概需要有意识去克服和改变一些思维惯性,但是如果从小多接触不同种族和文化的人,往往并不需要去克服,因为本来就没有这样的惯性。我跟小朋友很认真的聊天,发现他真的从小就认为“大家的头发颜色不一样,皮肤颜色不一样,但都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后来有一天我和他出去骑自行车,对面遇到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一个戴墨镜、有纹身、听摇滚、肌肉发达的家伙。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当然让我很紧张,于是让小朋友赶紧停车,让对方先过。
没想到的是,对方那人骑到近前先慢下来停车,摘掉墨镜,满脸笑容跟我们说“感谢”,然后才继续前进。
事后我问小朋友:“你当时怕不怕?”他一脸天真地说:“没有怕呀?为什么要怕?”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平时总说“刻板印象要不得”,其实我们潜意识里,都还存在着许多刻板印象,在没有接触对方之前,先天性地给对方打上了一个标签。
当然我也知道,每次谈这类关于“善意和博爱”的话题,总会有人举出自己的“惨痛经历”作为反例,这些反例确实存在甚至相当。那么,这个问题该怎么看?
我的答案很简单:没有见过大象无法想象“大象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形状呢”,所以言之凿凿大象是方形或者圆形,只见过大象一部分的人最喜欢争论“大象就是我见过的样子”,故而信誓旦旦大象像扇子或者像柱子。只有见过大象全貌的人才知道,大象耳朵像扇子,腿像柱子,尾巴像绳子……
换句话说,对于复杂对象,你必须要有对应的认知模型,先搞清楚讨论的对象和界限,才有可能得到靠谱的结论。
通过和德国朋友聊天,我的感觉是,“尊重他人、人人平等”的理念并不是无差别的“泛滥播撒”,而是认知世界的基调。在没有了解对方之前,不要因为某些刻板印象去预先贴标签,而要更多保持尊重,从善良的角度去看待。
但是在此之外,还有一整套“遇到什么情况应当怎么办”的讲究,比如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风格,遇到哪些问题可以容忍,哪些必须坚决回击,如果需要求助应当如何求助,需要投诉应该走什么流程…… 这些知识是在多元社会里生活非常重要的,也恰恰是单纯社会环境里的成长所缺乏的。
如果内心没有尊重和平等的意识,凡事都把“种族”作为最先的判断标准,就容易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到头来自己不开心;但是只是天真相信尊重和平等,意识不到社会的复杂性,无法判断风险也不懂得寻求救济,那么受伤的很可能还是自己。
关于平等,关于反歧视,哪怕喊口号喊到让人相信到迷信,服从到盲从,仍然会遇到各种问题。真正需要的是社会实践,大量的社会实践,暴露问题、正视问题、讨论问题、解决问题。如此一代代人积累下去,才有可能真正接近平等。
三
有朋友问我“觉得德国好不好”,我只能回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彼此的看法不能互相替代”。
有位朋友就很受不了“交税太多”。确实,对普通人来说,税后收入只有税前的60%左右,大量的收入用于缴纳各种税和保险。“一想到自己上班那么辛苦,还要要交那么多钱养不干活的懒人,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公平”。
我每个月也要交不少税,而且因为德国物价很低,这些税如果去改善生活可以发挥大作用了。不过我的看法是,缴这些税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我能忍受。
我身边就有几个德国人拿的是最低工资(每个月1800欧元不到),按照流行的“经济学”分析,拿最低工资的人本来没什么竞争力,应该是“被保障”的对象了。不过我看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拼搏精神”和“进取心”,下班到点走人,但上班时候还是很敬业。
平时相处,感觉他们也挺和善,该开玩笑开玩笑,甚至还有兴趣跟我学几句中文。至于他们自己的兴趣,有人喜欢探索宇宙,有人喜欢出去骑车……尽管花样繁多,但我看到的是一种健康的面貌,完全没有穷困潦倒暗无天日的感觉。
对于这样的人,社会需要去保障他们的收入,让他们负担得起房租,也有医疗保障吗?还是不断宣扬“社会就是弱肉强食,你赚不到钱是因为你没本事,不努力工作就一定会被时代抛下,未来只会更惨”?我的答案是前者。让弱者生活更有保障,不但可以增加社会的幸福,也可以避免极端事件的发生。
朋友认识一个阿富汗难民的孩子,来到德国之后学语言有困难,后来发现他有先天性障碍。但是他仍然被照顾得很好,被人发现有踢足球的天赋,现在已经踢得很不错了,心态很阳光,很愿意帮助其他人。
今天英国媒体又报道了一个12岁小孩的故事。他一年半之前刚完成为期五年半的甲状腺癌治疗,还在观察期。因为疫情原因被隔离保护12周。6月他第一次出门就遇到有人溺水,他跳下去把人推到岸边,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又参与心肺复苏抢救,终于把人救活。
个人的境遇往往不必然和努力相关,运气也是相当重要的影响因素。一味指责过得不好的人是“懒”当然很省事,但这只是单方面省事而已。相反,让人相信“虽然我现在过得不好,但我还是能得到起码的尊重和保障”虽然有挑战,长远来看却更容易避免冲突,营造和谐。
我也记得自家小朋友刚出生的那几天,护士在很耐心地给他穿衣服、洗澡,看得出来做了很久,相当有经验,也给我们很多帮助。而我前一天刚刚还在看别人分享的知识付费,提到“每一个原地踏步的人,每一个只满足于做好自己现在工作的人,每一个不会靠创造力维生的人,都必然被时代抛弃”……
那反差是如此强烈,给我印象无比深刻,直到如今。我也相信,这不是故作深刻、自作多情的思考。前几个礼拜,一个在德国生活多年的朋友说,上中学的女儿跟她讨论两项家庭作业:
第一,我国素来重视保护人权,但最近因为疫情全国实行了禁足令,这其实是侵犯人权的。请问你如何看待二者的冲突,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禁足让大家发现,超市收银员、加油站工作人员、保洁人员等等平时不受重视、收入偏低的群体,反而成了维护社会正常运转的中流砥柱。那么,我们应当不应当提高他们的收入?
第二个问题很好回答嘛,我平时就觉得应该提高他们的收入。
不对,这个题目要求正反两方面的意见都要有,虽然我跟你观点一致,但我现在需要的是反面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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