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再续)

两年前我写过《 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和《 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续)》,到今天仍然可以收到朋友的反馈。所以这次,再写一些普通人的生活细节。

俄罗斯

Lilia, Lew

在遇到Lilia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跟俄国人有多么密切的关系。

Lilia是我们的对门邻居,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比较传统的德国人,虽然不会说英语,但人很友好,总是笑眯眯的。慢慢等我学了德语,跟她聊得多了,有一次她提起自己二十多年前来德国,我才发现她不是德国人。于是我问她是哪国人,她说了个地名,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西伯利亚”。有趣,她绝对不说自己是“俄罗斯”来的。

Lilia这个名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那是在讲述苏联红军英勇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故事里。“莉莉亚”的意思是百合花,像百合花一样纯洁的红军女战士,驾驶飞机勇敢投入战场,狠狠打击德国法西斯,最终血洒长空。没想到,几十年后,我在德国竟然遇到了Lilia,而且绝对不说自己从“俄罗斯”来。

但是,她身上又明显体现着“中俄友好”的气息。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地给我看一个箱子,说是“宝贝”。我仔细一看,啼笑皆非。那是她父母亲去中国时买的纪念品,其实就是国内非常常见的瓷器茶具,品质着实一般,用来包装缓冲的还是若干年前的《黄山日报》,虽然已经发黄,她打开包装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我不由得想起来,鲁迅先生说过“物以稀为贵”,“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慢慢熟悉了之后,我曾经很小心地问过她,对战争是什么看法。“那还能有什么看法?人都有自己的良知,不能因为出生在哪,就放弃自己的良知。只是,我现在和在俄国的家人基本无法沟通,一旦给他们转发战争的新闻,他们就说我被西方媒体洗脑了……”。

除了无奈,战争也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不便。以前她回国探亲,乘上飞机就可以到达。如今欧盟和俄罗斯互相关闭了领空,回国之路就异常周折——先乘飞机到芬兰,然后乘十多个小时大巴到圣彼得堡,再从圣彼得堡飞西伯利亚,以前不到十小时的飞机,如今需要三天。

Lilia的小儿子叫“列夫”,就是“列夫·托尔斯泰”那个“列夫”,因为和我家小朋友年纪相仿,所以大家很容易就熟识了。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列夫”的写法还是很意外,因为“列夫”不是托尔斯泰的那个Leo,而是Lew。我以前只在关于NASA的书看到过这个名字,当时的翻译是“娄”,因为Lew是Lewis“刘易斯”的缩写。但是Lew按照德语规则也确实可以读成“列夫”,也许是西里尔字母按照某种规则转写过来的结果。

和我们玩得多了,Lew提出要学中文,虽然对如今的欧洲年轻人来说,“英语是标配”,除此之外一般会再学法语或者西班牙语,但Lew就是想学中文,Lilia也非常赞成,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找懂得德语或者俄语的中文老师。这个忙,我也帮不上,我知道的中文老师,一般都只说英语。

有一次,Lilia问我:“你会说俄语吗?” 我如实回答,只会说几个单词,比如“同志(达瓦里希)”、“冲锋(乌拉)”。我一边说,Lew一边在旁边重复我蹩脚的发音。Lilia笑着问我“还有吗?” 我想了半天,还有“布尔什维克”,Lew大惑不解,“妈妈,这是什么?” Lilia笑了,“布尔什维克,现在确实没有人说了”。

上周,有一天Lew跟我聊天,我问他暑假有什么计划,又说起我们明年可能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他忽然不再说话,脸上满是失落的表情。我赶紧说“搬家也搬不远,我们保持联系,我们会想你的”。

Lew半天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他涌动的心绪。最后,他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也会想你的(Ich werde auch dich vermissen)”。我反复回想了好几遍,他说的确实是“你”,不是“你们”。

生活中往往就是会遇到这样的瞬间,让人无比动容。无论对方是谁,多大年纪,是哪国人,真情流露,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乌克兰

Gala

Gala是我们的朋友,战争刚爆发那短时间,乌克兰难民如潮水一般涌来,社交媒体上充满了求助的信息,Gala和他的儿子也在其中。

我曾经想过给她们提供住处,但她告诉我,“晚啦,已经有好几个人迅速联系我们,愿意提供住处了”。不过她又要跟我多聊,“您是中国来的吗?我会说中文。”

原来Gala一直住在敖德萨,按照她的说法,本来她们在敖德萨也有岁月静好的美满生活。不过她提前感觉到了战争的阴影,在战争爆发前几天已经去到了乌克兰的西部边境,所以才能在战争刚爆发时抢到火车票离开乌克兰。到了德国之后,她辗转过几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愿意为她和儿子提供住宿,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已经很满足了。

我问她为什么会说中文,她说,“我其实是个语言老师,我会说俄语、乌克兰语、德语、英语,听说中文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我想应该尝试一下,所以就学了中文”,顺带的,她的儿子Alexa也会说一些中文,因为在敖德萨,她们有朋友就是中国人。

所以,在Lilia问我,应当去哪里找中文老师的时候,我立刻想到去问Gala。没想到,虽然平时大家沟通相当友好,这件事她却一口回绝了我,“对不起,我不认识会说俄语的中文老师。”

“可是我记得,你说Alexa的中文老师是中国人,她可以在网上上课,而且会说乌克兰语,对吗?如果我没记错,俄语和乌克兰语区别不大吧?”

“不,Alexa的老师只会说乌克兰语,她现在绝对不说一句俄语。我知道这有点复杂,但是希望你能理解。”

我只能苦笑,“没关系,我能理解”。

Lisa

Lisa是我在幼儿园认识的家长,她也来自乌克兰。大概是因为乌克兰人对中国人有天然的好感,第一次打招呼就是她主动的:“嘿,你是曾经在街上溜小孩的那个中国人吧,我记得我见过你。”

确实,我们街区中国人很少,我又经常带孩子在外面玩,估计很多人都有印象。不过,她是第一个跟我这么打招呼的,大概是外向性格使然,所以我们也熟识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到了也会多聊几句。

前几个月,看新闻里俄国的攻势相当猛烈,发动了许多轮导弹袭击。遇到Lisa,我斗胆问她,“看新闻最近战争挺激烈,你的家人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平时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Lisa,忽然眼眶湿润了,她顿了顿,告诉我:“谢谢你问这个问题,其实很难,战争每天都在进行,每天他们都面临着生命危险……” 我才知道,她看似平静乐观的生活之下,其实潜藏着无尽的担忧和牵挂。

Taras

Taras是我家小朋友班上的同学。虽然大家都是一年级的小孩,他的身板就是比其他人大一号。小朋友学语言就是快,他才来德国不到一年,德语已经足够和其他小朋友打成一片了。

我曾问他和谁一起来,他说和妈妈、爷爷、奶奶一起。这也几乎是所有我见过的乌克兰人的情况,男人都留在国内,只有女人、老人、小孩能离开。

根据我看过的故事,自小“漂泊在陌生国度”,多半会容易被人欺负。不过,Taras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早就开始学习柔道,小朋友们还在互相打打闹闹的时候,他已经能轻松背摔其他人了,所以男孩子们迅速知道“这个家伙不好惹”。在陌生的国度,柔道,给了他足够的自信。我想起一位难民救助志愿者告诉我的:我们尽力要做到的,是不要让战争给这些逃难的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就像电影《美丽人生》一样,让他们以为只是经历了一趟漫长的旅程。人生还很长,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会影响一辈子的幸福。我想,起码Taras的心态是平和的。

有趣的是,我发现Taras不只是心态平和,而且扩大到了一定的境界,比如,他似乎深得习武是为“止戈”的精髓。

按照我家小朋友的说法,最近有一次,他们几个一年级的孩子,在学校里遇到一群三四年级孩子来打闹。对小学生来说,年长一岁身形就差了很多,三四年级的孩子对一年级的孩子,其实是优势巨大的。没想到Taras把手一挥:“我去对付个头最高的那个,你们对付剩下的”,在他的带领和鼓励下,小朋友们也确实团结一致,成功赶跑了大孩子。

关于Taras的另一个故事来自其他小朋友的父母。

有小朋友过生日,约好叫大家一起去踢球,不料Taras姗姗来迟,而且是乘有轨电车来的。大家都很好奇,按照学区划分,一般小朋友都是走路或骑车上学,怎么Taras住那么远,要乘有轨电车呢?于是活动结束的时候,过生日小朋友的父母一定要开车送Taras回家才放心。

Taras再三推脱不过,只能上车。输入他家的地址,大人们更加意外了,他们明明是躲避战乱来的,怎么可以住在到处都是独栋房屋的相对富庶的区域?这个孩子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车到了目的地,谜底才揭晓。

许多住独门独户的德国人都喜欢在自己的院子里打造花园,如果地方稍微大一点,有人会在花园里建几间小平房,夏天可以乘凉,家里来的客人多也可以临时住宿。Taras一家,就被人收留,一直住在这样的平房里。现在的学校是政府给他安排的——政府的义务是保证每个适龄孩子有学上,只是不能保证就近入学,所以Taras每天要乘二十多分钟的电车上下学。

了解了这些背景情况,家长们对Taras都多了一分佩服:大家都知道,人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始终能避开不幸,而只能努力保持平和健康的心态去面对。这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不容易。但是亲眼见到这样一个自尊、平和的孩子,确实会让人相信,这个世界虽然很扯淡,但孩子们的明天,仍然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