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德国
在这一系列文章里,我想提供“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的现身说法,希望对你有启发。
老实说,“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想法,开始于五六年前。当时我与LD有一次长谈,之后我们共同确认了一点:赚钱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为了赚钱而让自己不开心,对我们来说是得不偿失的,不能为了赚钱而承受不开心、精神压抑的代价。
我觉得真正想明白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之后生活就轻松多了:许多事情我们认为是对的,只不过是有权的人在瞎指挥而已;许多道理我们认为是歪的,只不过是有钱的人在胡咧咧而已;许多人是靠机会发财的,只不过是自己不承认而已……
其实这个道理也不难理解:世界是公平的,有钱当然好,但也不可能垄断一切,总有一些是钱控制不了的,比如认定是非的权利,比如分辨善恶的良知。
想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按照我的经验,以此为基础,世界观就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经得起考验了。
另一方面,我们也努力戒除生活中的物欲,抵抗消费主义的各种诱惑,完全不会相信“买到什么什么我就幸福了”的鬼话,非必要的东西绝对不要买。坚持几年下来,效果相当好。
在这里我也想说句题外话:家人之间这种坦诚深度的交流也相当重要。之前我总觉得要多赚钱才能给家人安全感,所以很委屈;而LD总担心指出“有些钱就算赚了也不值得”会打击我工作积极性。大家蒙在鼓里,就这样形成了死结。深谈之后才发现,其实大家都想太多,负担太重,其实我们可以更轻松生活。
从“不要太在乎赚钱”开始,此后的几年里,我们又认清了一些其它的生活目标。
比如,我们都希望能住得好一点。
这里的“好”不是奢华,而是密度低、绿化好。前几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住到了一个堪比公园的小区,虽然散步一圈要一个小时,但每天晚上下班再晚都愿意出去散步。由此我们发现,自己不是懒人,只是住的环境好,真的可以让自己心旷神怡。所以后来再选住处,我们都更愿意多花点钱,住得好一点。太高的密度,太少的绿色,哪怕楼盘再高级,装修再好,都让人不自在。
顺带的,我们也都不习惯人口密度太大的城市。虽然有无数公众号在歌颂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盛赞那里的活力,但密集的人潮并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起码对我来说,太密集的人潮,热闹但也喧嚣,虽然提供了许多选择,但也裹挟人不停朝前,消灭了“静下来生活”的从容。
又比如,我们都希望能有更多留给自己的时间。
我做了十多年IT了,所以我清楚知道,如果没有996,有更多时间去设计和思考,有更好的组织和协调,效率和创造性都比一味强调996要高得多。然而现实却太尴尬,你可以找到月薪五万的996的工作,但很难找到月薪三万的965的工作。似乎不管你月薪几何,效率高低,总是要拼上全部时间才被认可,我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但我觉得这样一定不对。
同样我也很恶心几位知识网红故弄玄虚的表演,一本正经告诉大家“认命”的嘴脸。在我看来,无论怎样的大环境,无论怎样的“命运”,成年人总该有一些主观能动性,朝自己认定的目标去靠近。所以请一定不要跟我说“某某就是我们的命运”,否则我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请不要动不动说‘我们’,因为那只是‘你们’而已”。
再比如,我希望可以陪伴小朋友自由健康地成长。
许多见过我们家小朋友的朋友都说,他的乐感和节奏感很好。这么说或许有点厚脸皮,但我扪心自问,他这方面的表现或许真的在平均水平之上。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其实也没有任何稀奇,无非是我每天弹琴,带着他玩。我只是做到了两点:第一,让他知道任何事情,要做好都要坚持;第二,注意跟他互动,注意他的反应,然后变调、变换节奏,让他意识到。回想起来,每周三四个小时的专属陪伴,也算是很大的投资了。
关于音乐这件事,我想我还是有一些发言权的。本来家里只有我弹琴,后来LD看了羡慕,觉得玩音乐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然后去门口琴行报了个名。学了半年却举步维艰,毫无兴趣。我本来以为是“不够能坚持”,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去了教我手风琴的夏老师处(参见《教师节,忆夏老师》),就跟武侠小说里“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兴趣也上来了,进步也神速了——当然,夏老师也不是什么人都收,一定要亲自见过、聊过才同意。
这整件事情让我意识到,音乐、文学等等这种“爱好”,以普通培训机构去培养,很难期待有真正的效果。真正要想有所收获,离不开高质量的持续投入,也离不开机缘。有这些爱好当然很好,但如果你没有足够多的钱去找真正的专业机构,起码也要投入足够多的时间来亲自陪伴,否则很难真正培养出健康的“爱好”。
还有,我深刻明白了医疗保险的重要性。
2014年开始,家里接连有老人生病去世。那几年,几乎是每个冬天都要去一次殡仪馆。悲痛之余,我的一些看法也改变了。
以前我对医疗保险并没有那么多认知,只知道有些老一辈是离休干部,医疗费报销的待遇比常人好一些。那时候即便听说“去ICU了”,也只是感觉“这几天探望不到”而已,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考虑。后来对比其他人的遭遇才知道,ICU有多么贵,对普通人来说多么奢侈。
前几天看《财新》杂志的专访,受访的彭志勇医生说他最难过的一个例子,一个孕妇不慎感染了新冠肺炎,在ICU住了几天,花去二十来万,农村的家里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钱,即便情况在好转了也只能拔管,家属痛不欲生。更可惜的是,拔管第二天国家就宣布治疗免费,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了。只要人在,未来就还有无限可能。但是,没有钱就不能度过这一关,无限可能只是泡影。
我们虽然每年也交了一笔不小的钱买商业保险,但如果真的遇上这种情况,心里还是没底。我相信“担心医疗保险”不是个别现象,我也相信“有兜底保险可以让人更安心”,你看Google之类公司给员工提供了非常完善的保险计划,甚至涵盖意外去世之后的子女抚养费,就是为了免除大家的后顾之忧,让人安心工作。
如果我的小规模观察没有错,现在许多“在北上广安了家”的家庭在这方面也并不能太放心。看起来资产有几百万上千万,其实主要都是早年买下的一套房产,能动用的现金并不多。所以如果真遇到不幸,家里有人住一两个礼拜ICU就不得不抵押卖房,这是大概率的选择。
当下健康的人,请不要轻信什么“人间不值得”、“活着没尊严不如不活”之类的痛快话。如果你没有和我一样亲自在医院和殡仪馆经历几次深度洗礼,起码也可以仔细看看此次新冠肺炎的报道,有那么多人年轻人在感受到绝望之后喊的都是“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真正敢于主动与世界告别的,绝大多数是老年人。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努力为自己和家人提供充足的保障,对未来抱有健康的期望,而绝对不要被那些痛快话蒙蔽了眼睛。
最后,我搞不懂那么多“你懂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你懂的”渗透到我们的生活里,就好像有越来越多的路被标上“前方不通”。然而,“前方不通”好歹还有一个明确的指示,“你懂的”却绝不是这个意思。
我尝试过跟许多人认真讨论讨论“你懂的”。有意思的是,虽然大家都赞同“你懂的”,其实真正赞同的也只是“你懂的”这三个字而已。如果真的揭开“你懂的”面具,才发现大家都是盲人骑瞎马,你的“你懂的”和我的“你懂的”,虽然说法相同,意思却截然不同。然而,大家仍然被蒙在鼓里。
我赞同知易行难,许多问题,讨论清楚了也没法行动,这乃是正常现象。但讨论清楚了,起码还有行动的可能。如果讨论都不清楚,行动根本就不可能了。
当然,有人会说“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徒增烦恼”?我想,这些人多半没看过陈嘉映先生的书,不知道他举的那个经典的例子:电影电视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某人临终之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当年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知道当年那件事,对现在一点实质性影响也没有——但是,他就是想知道啊。
我也逐渐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是没有先验正确答案的。
我们的教育体系里最喜欢考的,就是那些“有先验(预设)正确答案”的问题:某某人诞生在哪一年?某某事件的意义是什么?某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某国的支柱产业是什么?……能回答出这些问题的人,往往会得到最多的赞赏。
然而在此之外,还有很多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大的,比如巴以矛盾持续多年,究竟出路在哪里?据说1941年罗斯福已经知道日本要偷袭珍珠港,那么他假装不知道的做法对吗?小的,比如某某人要求加工资,这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应该怎么对付?你很佩服的某个人为什么其他人不喜欢,他们的厌恶有没有道理?
习惯了“正确答案”的人在谈这些问题的时候特别吃力,要么就是老虎咬天无从下口,要么就是支离破碎难以言之成理,再不就是只能粗暴打断别人的意见,总之表现难令人满意。要知道,谈论这类问题不但需要知识和逻辑,还需要很强的共情力,以及对不同价值观的理解和包容。
以我有限的见识,有正确答案的问题很好解决,比如IT,看起来麻烦,自学起来其实不难。但真正重要的问题往往不是这样,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即便有了最终答案,结果很可能是“甲方案很好,乙方案也不错”。问题在于,无论哪个方案,你都需要有一整套方法来思考、说服、实现。而这,恰恰是我们教育中最缺乏的。
无论工作也好,生活也罢,个人也好,社会也罢,归根到底无非是寻找“有没有更优解”的过程。即便已经对现状满意,我们仍然不应该放弃追问“有没有办法更好一点”,“有没有办法让更多人满意一点”,“有没有办法让人受到更多的尊重一点”…… 哪怕暂时不能行动,通过讨论,起码可以知道方向在哪里,问题在何处,什么时候可以行动。
反过来说,如果一锤子认定“这就是最好,没有更好了”,哪怕稍微有一点点不认同,也只能看到“你懂的”封条矗立前方,那真是让人沮丧。这种时候还鼓励大家要有好奇心,不是有点荒谬吗?
前段时间在书里看到北大历史学教授罗新的一番话,我非常赞同,大致摘录在这里:
阅读历史应当保持批判、质疑和想象力。没有批判和质疑,我们就成了历史的奴隶,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式去理解和思考……没有想象力,我们就无法把历史引入现实,想想“当时如果那么做,是否会更好”……未来当然不会完全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但如果我们不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去投入力量到现实,未来一定会更加远离我们的想象。
上面说了这么多,如果要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会有担心吗?当然会有。
第一,关于职业。如果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不是深耕某个技术领域的专家,我们每个人的职场技能、经验、习惯等等,都是在某种程度上和国家、文化绑定的。资历越深,绑定也就越紧密,尤其是如果你不再做具体专业工作,而是积累了管理经验之后。如果要变化生活方式,成本相应也越高。
第二,关于语言和文化。如果不是去新加坡这样的华语国家,必然要学习和使用新的语言。我知道许多人在国内还自信“英语还算不错”,其实很难交流,尤其是生活交流。最简单的,“我车胎漏气了”、“马桶堵了”怎么说,没经历过的人还真说不上来。更不用说文化也是一大考虑因素,许多人都自认“混的不错”了,想想各种“去当二等公民”的故事,实在是落差太大。
第三,关于收入。无可否认,如果你在国内一线城市,在大公司谋到不错的职位,或者在小公司赶上了风口,一般都会有不错的收入,甚至这周买个无人机,下周买个手机,再下周买个笔记本或者镜头,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离开中国,未必能有这种条件,收入高缴税也会很高,电子产品价格也高于国内。
第四,关于小孩。许多人都会担心小孩的教育问题,比如不会说中文怎么办,只说英文自己听不懂怎么办,成长环境家长都不熟悉怎么办。而且,许多家长必须要保证自己是孩子的“超集”,孩子必须是自己的“子集”,才会有安全感的,因为这样才可以给小朋友下命令,要求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完全换个环境,起码在语言方面家长和小孩来到了同一条起跑线,甚至小孩可能跑得更快,那么家长怎么办?
我想说的是,这些权衡甚至挣扎是很正常的,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甚至都要煎熬的。没有人可以给你正确答案,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答案”。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一个人,不可能占尽所有的好处,也没有人可以占尽所有的好处,所以千万不要为“以为应该有”但“其实要不起”的东西而失落。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到底最看重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最在意什么?为了它,你舍得失去什么?你能承担什么代价?
这些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却需要千万次地问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即便这答案不完美,但也是未来几年、十几年看来经得住考验、不会后悔的答案。哪怕未来的情况和之前的设想不一样,你也可以告诉自己:我当时就是这样这样想的,我已经做到没有遗憾了。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深刻意识到,自己真正能做选择的时间在飞速缩短。也许现在还有时间去犹豫,未来却连犹豫的资本都没有了。所以关于人生的问题,一定要尽早删繁就简找出答案,搞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最在意什么。
一旦你有了答案,剩下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延伸阅读
如果喜欢本文,欢迎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