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德国人如何反思纳粹——记一次烧烤闲聊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谈到“反思历史”,尤其是“清算历史罪行”时,都是把德国作为榜样的,尤其是有日本作为反衬。因为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德国对历史的反思很彻底,也知道德国总理勃兰特1970年在波兰华沙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的“壮举”。

同时我们也体验过,反思别人的历史很简单,反思自己的历史就很有挑战——这没有什么好尴尬的,心理学研究已经证明,“我没错”是普天之下,人类心理的普遍规律。那么,德国作为反思的“优等生”,到底是如何反思的?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前段时间,刚刚入夏的一个傍晚,德国朋友叫我们去烧烤。几杯啤酒下肚之后,趁这个机会,我跟他们聊起了这个话题。我必须承认,这次聊天时间虽然不长,信息量却不小,极大刷新了我的认识,相信对很多朋友也会有启发。所以我按照记忆,把这次聊天的内容写了下来。

人物介绍

我,Kevin(德国小伙子,不到三十岁),Laura(Kevin的女朋友,来自约旦的第二代移民,现在是德语老师,也不到三十岁),Eileen(Laura的朋友,德国女孩,二十出头)。

聊天记录

我:Kevin,我想跟你聊个话题,但我不确认是不是会冒犯到你。

Kevin:噢?那么你先说说看,是什么问题,我们再看能不能聊。

我:好的。我想知道,德国的教育里,关于纳粹和二战的叙事是怎样的?因为我们总说德国对于过去的反思很彻底,但我不知道细节。

Kevin:这没什么冒犯的,完全不必担心,你有兴趣的话,我就告诉你。不过我们一般的确不太聊这个话题。

我:噢?是吗?我感觉也是。但是为什么你们平时不太聊这个话题呢?是觉得敏感,不好意思吗?

Kevin:完全不是,是因为太无聊了。你知道吗?我们的教育尤其是历史教育里,关于这块的讨论占的比重实在太大了,我感觉花的时间太多了。

我:所以你的意思是,就好像同样的东西吃得太多,结果有点腻?

Kevin:对,我感觉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Laura:Kevin,咱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实话说,我作为阿拉伯后裔,其实更感兴趣东西罗马帝国分裂,十字军东征这样的历史。但是没办法,我也得花很多时间来学习二战和纳粹……

Eileen:我觉得,还好吧。但是我们课本的比重分配确实有点问题,主要集中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历史,也就是“民主”诞生之后的历史,然后二战和纳粹的部分又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

我:所以,你们都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这段历史?

Laura:我猜,你问这个问题是带着东方思维的。当你说“都”的时候,你指的是整齐划一的安排,对吗?其实不是的。德国是一个联邦制国家,联邦政府只能做原则的规定,比如“教育中必须花足够多的时间反思这段历史”,但是具体怎么教育,怎么反思,其实是由各个州来决定的。甚至,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老师,讲起来也会有差别。

我:Laura,你真是了解东方的思维,如果你不澄清,我就是那么认为的。

Laura:哈哈,没什么,我了解这种区别。我印象里,我是8年级开始接触这些内容的,你们应该也差不多?

Kevin:是,8年级。

Eileen:对,我也是。我还知道为什么从8年级开始。

我:噢,为什么呢?

Eileen:因为如果孩子太小,这些问题可能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可能觉得很好玩,或者很恐怖,那样教育就没有意义了。

Laura: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8年级开始教育这方面的内容,但是不同的老师讲的不一样。比如我在东德地区长大,我的历史老师很像共产党人,他们讲的都是共产主义的叙事。

我:是吗?主要有什么区别呢?

Laura:简单说,西德的教育偏向“自由战胜独裁”,强调自由的珍贵,而东德的教育偏向“正义战胜了非正义”,而且会强调苏联的贡献。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大趋势而已,不见得每个学校、每个老师都是如此,而且现在东德的叙事也改变很多了。可能,我的老师比较老派吧。

Kevin:不过你会发现,无论是哪一种叙事,都不太影响对战争和纳粹的认知。

我:是吗?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Kevin:我记得一开始接触这部分是讲故事。比如要求阅读Judith Kerr写的《希特勒偷走了粉红兔子》,你听说过吗?

我:我听说过,不过我只看过电影,就是2019年那部,挺好看的。我知道有一部原著,通过孩子的视角来回忆纳粹时期的经历。

Kevin:对的,一开始是通过这种方式建立认知的,这样比较生动,小孩容易接受,也容易想象。

我: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我印象里,《美丽人生》也是小孩可以看懂的,虽然大人更容易感动。

Kevin:某种程度上可以类比吧。不过《美丽人生》是虚构的,《粉红兔子》是真实的,天然就容易被小孩理解。

Laura:是的,其实这种教育不只局限在历史课。比如阅读《粉红兔子》,就不是历史课要求的。许多科目都有这方面的内容。

我:噢,有意思。那么历史课会讲什么呢?

Laura:我上的历史课里,对这部分历史的教育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细节,你需要查大量资料,去了解某个具体的事件。比如“水晶之夜”,你知道的对吧?

我:对,我知道,就是1938年纳粹党在全德国境内袭击犹太人。

Laura:是1938年11月9日,参与的不只有纳粹党,还有党卫队,而且奥地利境内的犹太教堂也遭殃了——天哪,过了这么久我还记得这些。老实说,我家是从约旦来的,我对这些其实不太感兴趣,如果要读历史,我更喜欢去看十字军的历史。但是要完成作业,没办法。

我:等一下,Kevin,我忽然想起来了。

Kevin:什么?

我:上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你给我讲了“突击步枪”和“风暴”的关系。“突击步枪”的英文是Assault Rifle,但是德语是Sturmgewehr,意思是“风暴一样的武器”,这还是希特勒亲自命名的。当时我在想,你又不是武器发烧友,怎么知道这种细节。我猜,这也是历史课的作业?

Kevin:哈哈,对的。我做过的一次作业就是关于这个的。1944年希特勒在东线视察的时候,为了鼓舞士气,给MP43冲锋枪重新命名为“44式突击步枪”。所以我还记得。话说回来,元首亲自给一支枪命名,亲自干涉步兵武器的研制,这说明他确实够蠢。

我:好吧,看来你们真的做了不少研究,我平时喜欢看二战的历史,但不知道这么多细节。可是Laura,你刚才说,教育分为两个方面,除了细节,还有什么呢?

Laura:还有一个就是宏观的方面。比如“希特勒为什么要迫害犹太人?”,你得了解整个问题的来龙去脉。这又可以追溯到凡尔赛条约,追溯到一战,追溯到一战之前,欧洲的反犹思潮……总之,这种大作业,你得看很多东西才能写得出来。

Eileen:如果是教会学校,还有那种问题:“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会容许有大屠杀?” 这也是很难回答的,得看更多资料才能回答。

我: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不同的学校对这部分历史的教育和反思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Laura:是的。一般来说,如果你读的是文理学校,以后准备上大学的那种,关于这部分,就要做很多的研究和思考。如果不是,走职业教育路线,相对要求就没有那么高。

Kevin:但是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对历史有足够的研究和思考,今天的很多问题就容易看得清楚。你看现在极右翼,新纳粹那些人,明显就是欺骗教育程度不高的这些人来拉选票。什么“你们之所以过得不好,都是因为外国人抢走了你们的工作”,都是鬼话。这和当年纳粹崛起的说辞没什么差别。这些人也不想想,德国又没什么殖民地,外国人来了还得先学德语,连德语都不会说的人都抢走你的工作,是不是你自己有什么问题?

Laura:但是你也要看到。墙倒了(注:在德国不少人用“墙倒了”来指代“德国统一”)之后,西德过来了很多人,给了当时看起来很高的价钱收购东德人的工厂、房子、收藏品。许多东德的人轻易就卖掉了,后来才发现资本主义来了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自己的东西卖便宜了,又没有以前的福利制度,所以心里有怨恨也是正常的。这时候新纳粹就趁虚而入了,他们其实不蠢的。

我:计划经济解体的时候,轻易卖掉了自己的资产,后来生活困顿,这事看起来全世界都差不多啊。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回来说反思纳粹的事情吧。

Kevin:好的。这部分教育里还有一部分就是实地参观。比如参观集中营,这是必须的安排。

我:集中营我还没去过呢,上次在慕尼黑想去达豪集中营,没来得及。达豪是第一个集中营,对吧?

Kevin:对的。还有世界闻名的奥斯维辛,不过现在在波兰了。

我:对,这个我知道。当时选奥斯维辛,一方面是因为交通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比较隐蔽。

Laura:对的,我们做过作业,当时确实有这几点考虑,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不过这不影响,德国境内还有很多集中营。我们读书的时候都必须参观集中营。

我:我也就知道这点而已,我还没去过呢。

Laura:值得去看看。如果你去参观过集中营,而且不止一次参观过,你就会知道纳粹有多么残暴,人类的邪恶可以到达什么程度。在它面前,一切辩护都是徒劳的。

我:不过我好像在书店和超市看到有不少关于二战的书报杂志,涉及集中营的也不少,我想知道,现在还在讨论吗?

Laura:当然,不只书报杂志。可以说,在德国,任何时候你打开电视,总能找到关于二战的节目,尤其是纪录片。各种角度的研究和讨论一直都有。

我:我好奇的是,这些研究和讨论有统一的规定吗?比如必须怎么样,不能怎么样?

Laura:有,但也可以说没有。如果你否认大屠杀,否认迫害犹太人,或者公然宣扬纳粹的血统论,这些观点是违反德国法律的,它宣扬的价值也是违背文明的,所以你会被抓进监狱里去。但是如果你要讨论事实,比如某个具体的遇难者,或者哪天在集中营里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只要你说的有根据,是不会禁止的。

Kevin:对。反思就是这样,关于事实的部分,只有讨论越充分,证据越确凿,反思才越扎实,越能让人信服。当然,首先是要保证发言的权利,如果只是重复教育孩子“我们历史上犯了错”,不容许任何疑问,很可能小孩会有逆反心理,或者以后被一些人骗了。

Eileen:实际上,恰恰是因为大家都去参观过集中营,又了解关于集中营的各种研究和考证,所以不管最后是什么观点,其实都不会差太多。你总不能说“用毒气室杀犹太人就是对的”吧?那样只能说明你缺乏基本的理性。

我:我想起来了。中国在二战中有过南京大屠杀,以前中国有一些学者说过,要记住南京大屠杀,不只要记住30万人这个数字,还应当有详细的考证,这样才能和日本右翼对质。我觉得这是对的。我自己也是后来自己看了一些书才弄清楚来龙去脉的,别人如果要否认,我就可以很容易反驳了。

Eileen:我记得,我们当时还做过一个题目,一战之后德国民间已经有普遍的委屈心理,也有反犹的情绪,如果你是国家元首,你有什么办法解决这种问题?

我:这还挺新鲜。我好像只知道“希特勒做错了,大错特错”,但是从来没想过“这类问题应该如何解决”。

Eileen:这就是教育的意义所在。仔细复盘历史,探索更好的办法,哪怕仅仅是设想。这样,后来的人才可以避免掉进同样的陷阱,发生同样的悲剧。起码今天我知道了,这种问题真的很难解决,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包容。但是,煽动仇恨只会造成悲剧。

我:我想起前不久看的一本书,主题是二战军用飞机发动机的技术竞赛。它就讲到了,因为一战以后,凡尔赛和约严格限定了德国的军用飞机研制和装备,所以德国公司不得不在飞机气动外形上钻研,二战初期拿出了很多很厉害的飞机。这些限定还反向刺激了不少德国年轻人去玩滑翔机,所以二战中德国王牌飞行员都很厉害,战绩都是几百架,远远超出盟军的王牌飞行员,他们一般才几十架而已。可惜,所有这些努力都用来打仗了。

Eileen:对,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对人类文明抱有太高的期望,但也不该绝望。

我:Eileen你说的真对,干杯!

Eileen:干杯!

我: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假如你在大街上被别人打了,对方说“我是犹太人,你是德国人,你祖上欺负了我们,所以我现在打你只是为了讨还公道”,这要怎么办?

Kevin:这不难回答,就是关于责任主体和个人身份的问题。

我:噢?

Kevin:没错,德国人以前迫害过犹太人,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德国人应该为此背负道德责任,这是符合文明的。这件事情历史上有审判,而且到今天,德国人仍然理亏,这是没问题的。

我:我想起来了。我来德国之后发现有不少南美来的人,之前我没想到。原来德国有一条政策,如果你可以证明,自己的祖辈曾经在德国生活,二战时候因为逃避迫害或者战乱离开了德国,那么你可以申请德国国籍。这也是“道德义务”的一种吧?

Kevin:是这样。但是背负道德义务的是抽象的“德国人”,对今天我们的每个单独的人来说,这只是一种身份而已,能据此制定政策的是德国政府。今天的每个单独的人都不只这一种身份,每个人都是受法律保护的,享有自由和权利的公民,具体的权利是不能受到侵犯的。你不能用抽象“德国人”的道德义务直接覆盖公民的权利。

我:听起来有点复杂,我尝试理解一下。你说的“身份”可以理解为衣服,“对犹太人有道德负担的德国人”就好像是一件衣服,“人身安全和权利受法律保护的德国人”是另一件衣服,每个人都可以同时穿上好几件衣服,也可以脱下其中某几件。但是,只有他穿了对应的衣服,才能做对应的事情。

Kevin:对,大概是这么回事。按照这个衣服的比喻,如果两个人都穿上了拳击手的衣服,他们打拳击是完全合法的。但是如果脱下了比赛的衣服仍然要打拳击,哪怕他们的职业都是“拳击手”,也是非法的。

我:所以,“德国人欠犹太人的”是事实,但必须到恰当的场合之中,表述和讨论才有意义。如果拿着它到大街上打人,是完全错位的,这种人应该被警察抓走。

Eileen:对,就是这样。这种问题刚看到的时候比较迷惑人,不过我们在学校里讨论过,不难理解。

我:我挺羡慕你们在学校里就讨论过。我以前还在网络上跟人为这种问题吵架,后来发现其实仔细想想就可以想明白的,没必要跟不能细致思考的人浪费时间。

Laura:但是讨论也很重要。2006年世界杯的时候,德国有一场重要的讨论。

我:是吗?我只记得那是在德国举办的,德国队好像最后拿了第三名?意大利得了冠军?

Laura:是的。那一年许多德国人都在讨论:在我们家门口的比赛,我们能不能在大街上挥舞国旗,为德国队呐喊加油?虽然在其它许多国家这样做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在德国,长期以来这都是非常敏感的,因为很容易联想到历史。最后大家认定: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在大街上为自己的国家挥舞国旗了。

Kevin:对,我记得这事,当时讨论的人可真不少。

我:还有这么一回事?我是第一次知道。看起来很多事情都不是一眼看上去的那样,背后都有各种无奈啊。

Eileen:世界上的许多问题都是这样,只有靠耐心、包容、讨论来解决。不过,朋友们,我感觉我吃饱了,你们呢?

我:我也吃饱了。今天很高兴跟你们聊天,我想起一句话:“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一样,无论从哪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所犯的错误后果中学习来得最快”。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Laura:这还不简单,恩格斯说的。别忘了,我可是在东德长大的呢。


那天我们就聊到这里,抬头一看,已经明月高悬了,于是各自回家休息。我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周,Kevin告诉我:Eileen说你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没想到跟你聊天还挺有意思,下次烧烤我再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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