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xx”,是如今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说法,代表着某种态度。以前,我总觉得这种说法虽然普遍,但距离我还很遥远。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别人家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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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去年夏天,一个周末的傍晚。有时候下午没事,我会背上琴带小朋友一起出去玩。正好遇上还有不少其他的年轻父母和小朋友,大概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弹手风琴了,所以本来我们的自娱自乐,竟然吸引了许多不少的小朋友。

本来大家在一起玩,其乐融融。忽然,我听见一位年轻的爸爸对小朋友说:

看看别人家的爸爸,还会弹琴。哎,你的爸爸啥也不会,只有辛苦的命。

这句话听得我一惊。什么时候,我也成了“别人家的爸爸”,甚至仅仅是弹一下手风琴,也成了艳羡的对象了呢?

如今街边都有很多琴行,可以教小朋友们音乐。据我观察,琴行虽然多,教的乐器来回来去只有几样:钢琴、小提琴、尤克里里、古筝。我也曾经问过琴行的老师,现在小朋友们一般学什么乐器,答案也是这几种。“那么,还有没有学其他乐器的呢?” “没有了,学其他的学校也不加分,家长也觉得不上档次”。

回想上世纪80、90年代,国内掀起过一阵学乐器的热潮,钢琴、电子琴、手风琴、笛子、小提琴,五花八门。就是在那股热潮中,我学的手风琴。当时学乐器,虽然也有加分的考虑,但也离不开“素质教育”、“陶冶情操”的因素。到底选哪种乐器,确实会有各种考虑,但似乎不像今天这样,“档次”和“面子”成了重要的因素。

几个月前我去参观了上海的国际乐器展,钢琴、小提琴的展位人满为患,试弹的人自信满满,围观的人叫好连连,虽然我听起来不少也确实弹得一般。但换到其他乐器的展位,比如手风琴,就冷落了许多,观众的反应往往是很稀奇:哎哟,如今还有人弹这个。真正去试弹的人少而又少,除了中老年人,就是被家长叫上去的孩子,不情愿的表情都挂在脸上。

坦白说,我也经历过这个过程。这导致我在很长的时间里,羞于拿起自己的琴,甚至羞于跟别人说起我会弹手风琴,甚至心里怨念父母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给自己安排“更上档次”的钢琴、小提琴。

回想起来,这种心理大概不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去互联网上翻翻,已经有无数的文章在叙述同样的事情:出生在中小城市,成长过程是循规蹈矩的,也是乏善可陈的。上了大学,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才知道“别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于是一面追求自我的解放,一面深恐再次被世界抛弃,被时代甩开。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比较沮丧。知道“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参观各种博物馆,想到自己小时候能做的,无非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看到有飞机飞过就一边指着飞机,一边跳着大喊“飞机,飞机”;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从小玩航模,清楚各种门道,想想自己小时候只是玩玩纸飞机,最多的花样不过是迷信“哈一口气可以飞更远”;想起“别人家的孩子”成长于书香门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想想自己小时候虽然也看课外书,但花了不少时间在《三侠五义》、《杨家将》这类书上,唯一看过的“名著”算是希腊神话,还是绘图版,人家如数家珍的皮格马利翁、伊菲戈妮亚之类名字,自己竟然全无印象……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从低级向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从落后到先进,从不发达到发达。难过的是,等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别人”已经早早开始了。朝前看,只看到他们模糊远去的背影;朝后看,只看到自己傻傻浪费的光阴。人比人并不见得会气死人,也可能会绝望死人。

我第一次感觉到变化,来自欧洲的旅游经历。照我之前的想法,从偏远城市到一线城市,从不发达国家到发达国家,这就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是真正到了发达国家,才发现“世界潮流”未必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在慕尼黑的时候,正遇上啤酒节。一个小伙子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于是一起聊了会儿。他告诉我,他只是单纯喜欢这个城市,觉得在这里生活很开心。我问他房子、车子、生活费用等等“普遍关心”的问题,对他来说,好像天外来客一般。他告诉我,这些东西虽然他解决得不好,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开心。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的穿着虽然普通,笑容却很灿烂,自有一种健康的精神散发出来。

在苏黎世的旅馆里,办理入住手续的金发帅哥一定要问我“你今天开心吗?”,回答“开心”才开始办手续——“每一天都应该很开心才对”。吃饭的时候,旁边一个瑞士人知道我们从中国来,一定要问我中国有多少人。听说有十三亿人,他大吃一惊:“噢,难以想象,那么多的人!”。我本来以为他会想“还有那么重的负担”之类,但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的比较和衡量,只是单纯在想象未知的世界。回想以前经常听到的“中国人要争气”,似乎尤其突兀。

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和外国同事有很多交流,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我们可以一起聊科学、哲学、文化等等“正经话题”,不过大家最开心的,还是聊“不起眼”的生活细节,比如小时候有趣的事情,听过的有趣故事,不同的生活习惯。开心的原因是我们都知道了原来“别人家的故事”是这样的,不过对于我,还有另一重特别的开心,就是原来“别人家的故事”并不是让我们仰望的,我们自己的经历,也会成为其他人好奇想要了解的“别人家的故事”。

一个牛津大学毕业的英国朋友,算是平民阶层上升为“精英”的典范了,他最喜欢的还是观察各种各样的生活,“我很想来中国,因为经济可以高速发展,社会的变化却不会那么快,我很想体验这种感觉”。一个念过MBA的荷兰朋友,小时候和父母在加勒比海住过三年,我问他“小时候瞎玩三年,如今是不是后悔”,他说他很怀念那段阳光灿烂的生活。

还有我之前举过的例子。一个来中国生活的瑞典人在书里写过的,中国人问他:你们欧洲人怎么都这么勇于探索,我们中国人都很中庸。他回答说:只是我喜欢探索,所以我来了中国,还有很多没有来中国的欧洲人,他们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坦白说,看到这段对话的时候,我都可以想象提问者脸上“你看别的国家……”的表情)。

这样的经历多了才发现,生活就是生活,本来只有“这样-那样”的区分,而没有那么多“低级-高级”、“落后-先进”的衡量。当我们用或深情或羡慕的口气说起“别人家的故事”的时候,往往落在绝对单一的衡量体系内。在这里,“高级看不起低级”、“先进看不起落后”、“有文化看不起没文化”、“一线城市看不起内地城市”,有着肥沃的土壤,催生了我们的自负或者自卑。然而跳出这个体系再往外走,就发现四个醒目的大字:“此路不通”。

退一步说,“别人家如何如何”的比较或许客观存在,但起码有很多人不会按照这个来生活。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人,如果你遇到这样的环境,如果你内心还深深抱着这种绝对的衡量,就不容易保持平和的心态,要么缺乏底气和自信,要么缺乏尊重和理解。

我又在Youtube上搜索手风琴的视频,发现它绝不是“苏联”、“红歌”的印象。在欧洲,在南美,在北美,到处都有手风琴的爱好者,流行的、古典的、爵士的各种曲子都可以用它演奏,让乐手和听众乐在其中。即便是最“红色”的苏联歌曲也不该被另眼对待,有个视频恰恰是美国小镇上的童子军活动,用的就是苏联歌曲,十来岁的孩子们伴着《斯拉夫女人的告别》一本正经地游行,没有半点违和感。

去年乘游轮出行的时候,我和船上的乐手合奏了几曲,两位帅哥分别是专业的小提琴手、钢琴手,有十多年的学习经验,我则纯粹是个业余爱好者。按照国内的惯性,往往是首先看乐器高级不高级,然后看弹得怎么样。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合奏的时候完全看不到这种迹象,大家的感觉都很好。

末了我们还很愉快地聊了好一会儿,他们告诉我:

我们从来没想过和手风琴合奏,也没有遇到过上来主动合奏的人,但很喜欢这种感觉,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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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正牌的“自己家的爸爸”

从此之后,我就彻底放下了关于手风琴的各种怨念,它就是一种乐器,和其它乐器相比,它并不高级,也不低级,只是有自己的特色。后来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你最近弹琴放松了很多,弹琴的关键就在于放松“。我于是说起坐游轮的经历,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他笑了:”每一种乐器都有自己的特色,我弹了六十多年钢琴和手风琴,越往后,越觉得没有哪种乐器一定比另一种要好,都值得好好练习。“

如今再看大家热议的焦虑,我只能说自己曾经也被这种焦虑所困扰,但现在已经摆脱了这种焦虑。人生当然不能原地踏步,但是摆脱焦虑的出路似乎不只有“上足发条不停学习”一条路。如果你见过了足够大的世界,接触过了足够多的人,才会发现知识和经历的作用并不是让你在所谓“人生的赛道”上跑得更远,更羡慕跑在前面的”别人“,而是让你知道,人生不应该只有一条赛道,甚至不应该用“赛道”的说法。每一个“别人”,无非是在他自己的道路上前进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忽然有一天被别人说成“别人家的爸爸”,才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我由衷希望,下一次和孩子们玩的时候,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别人家的爸爸“:

你看,别人家的爸爸在弹琴。你的爸爸也不差,虽然不会弹琴,但起码玩游戏玩得很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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