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批评无须“善意”

图片摄于北京,北海公园。


最近朋友圈里关于电影的分享不少,先是《战狼2》,然后是《二十二》,前者用来抒发豪迈,后者用来表达悲怜。然而,不久也有一篇“不和谐”的文章文章:《抱歉,「二十二」我没看》。

《抱歉》一文其实和《二十二》关系不大,作者为什么没有看《二十二》,乃是因为出行离不开轮椅,家门口的电影院没有《二十二》的排片,有排片的电影院却距离遥远而且不提供轮椅出行的便利设施。作者感叹,出行离不开轮椅,受影响的不只是看电影,出行、办事都相当不方便。

以我有限的见识,我也能猜到,虽然这篇文章讲的是事实,讲的是自己真切的感受,也会让网上很多人不快: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何必要扯这部电影呢?《二十二》是部好电影,你们这样曲笔攻击,只能说明自己没有民族自豪感、历史责任感……

每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不由得要因为无奈深深叹一口气。大家总说“欢迎善意的批评”,究竟什么是善意,似乎琢磨来琢磨去,总也飘忽不定。我也去看了《战狼2》,我很想说点自己的看法,比如画面虽然足够刺激,但编剧上还存在着明显的短板,人物塑造也显得单薄苍白…… 但看到《抱歉,「二十二」我没有看》的反应,听到周围“虽远必诛”的壮大声势,天然就失去了谈点真实想法的勇气。

批评(或者更一般地说,是不同意见),几乎一定会引起听者的反感,那么它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它一定不是讨人喜欢,却未必会让人更不幸福。对提出批评的人来说,他不必刻意隐忍压抑,能直接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精神上一定会更健康。对听到批评的人来说,除非恶意的人身攻击,否则,只要批评言之有物,他总有收获,最起码知道了“原来大千世界里,还有人会这么想”,于是他对世界的认识又立体了一分。如果他静下来想想,发现别人的想法、他人的观点竟然还有那么点道理,自己之前竟然没想到这点道理,就更应该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对指正的人心怀感激。无论如何,结果总是朝幸福的方向更进了一步的。

当然,以上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批评不是言之无物的。只要不是言之无物,就可以把那些让人不快的情绪剥离出去,就事论事地展开讨论:《战狼2》能不能用电影的一般标准来要求?没有去看《二十二》的那位作者反映的种种不便是否存在,是否需要改进?

请注意,在这里我并没有提到很多人赞同的“善意的批评”,因为“善意”太容易引起争论了。你觉得这是善意,其他人觉得这是恶意。争来争去,真正有价值的点反而被忽略了。

十多年前,那时候计算机图书的质量是比较差的,尤其是翻译版图书,错漏相当多。身为读者,尤其是有一定英文阅读能力的读者,我也喜欢给翻译图书挑错。如果遇到一页里出现两三个错误,就受不了了,全都给晒出来,然后加一句“一页里就有两三个错误,这是什么质量?”。然后,网上出现很多译者和读者之间的骂战,争论的核心往往都是“善意”。当时我很难理解,为什么译者这么厚脸皮呢?

等到自己真正成为译者,开始翻译书了,被人挑出错误来的感觉又截然不同。一页里可能有几十上百处难点,穷尽心力也不能保证没有遗漏。但是看看读者评价,自己花了很多精力的地方没有被人赏识,反倒是几处无心失误被挑出来大书特书。这时候,自然的反应也很容易理解:读者没有体谅译者的苦衷,没有“按比例”表扬和批评,单挑出来错误,当然很反感,滋生抵触情绪。

想来想去,其实问题的关键就在“善意”上。如果我们抛去“善意”不谈,抛去译者的身份和辛苦,抛去读者的品味,就事论事地看,读者指出来这些地方是否真的翻译有问题?如果是,译者不妨坦然承认,欣然改过。这既是对读者负责,也是自己改进的机会。至于“有几百处花了心思没被人表扬,有几处疏忽了就被大书特书”,对译者来说也实属正常——读者潜意识里对译者是信任的,认为“这个译者的翻译不应该出问题”。期望越大,失望才越大呢。

再举一个最近看到的例子。

对文章来说,怎样就是“好”,怎样就是“不好”呢?从抽象的层面讲,我们都认同雅驯是好的。但是具体到某种应用文呢?如果在如今的大学推荐信里,出现“幸甚至哉”、“肝脑涂地”之类的用法,并把它作为典范,有多少人能认同?如果对此提出批评,认为这类应用文就应当用朴实平直的语言,又有多少人能够认同?

我不知道真正赞同的比例是多少,但就在我周围,大家基本都反对刻意追求古雅,推崇平直朴实。

如果我们多介绍一点问题的背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会不会变化?

推崇古雅的是我尊重的大学者陆谷孙先生,陆先生的英文造诣相当了得。在我刚刚开始学翻译时,每天去图书馆取的第一本书必然是陆谷孙先生编纂的《英汉大词典》。当时的感觉是,无论多么古怪奇特的用法,都可以在《英汉大词典》里找到精当的解释。虽然后来这本词典用得少了,但出于对陆谷孙先生的敬仰,每次出新版本,我还是会买来收藏。

推崇平直的是我的朋友方柏林(南桥)。桥叔早年在国内念书时就是优等生,之后在美多年,先是在麦肯锡咨询公司打拼,后又在高校从事教育工作,同时在国内开有专栏,中英文俱佳。

这件事的起因是,公众号“复旦外语”发出了一篇文章《看陆谷孙先生如何为学生写英文推荐信,这应该是最标准的模板》(原文已删除)。桥叔看到之后,感觉这封信并不能成为“最标准的模板”,所以写了 《大师非得用大词:评陆谷孙先生的一封推荐信》 来评论。

文章很长,评论的点很多,但类型差不多。以下简单举个例子:

It is my privileged pleasure [1] to recommend, and that highly, [2] to you Professor Mountalk, whom I’ve known and worked with for over twenty-five years– first as his teacher and now as a close associate [3] at work at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PR China.

[1] privileged pleasure, 语法上没错,但听来别扭。Privilege和pleasure不分彼此并用,更为有力:It is my privilege and pleasure to...

[2] that具体所指不明。这里说highly recommend 即可。

[3] Associate多用于企事业,指同事或合作伙伴,高校中同事一词多用colleague。

Mountalk thrust himself under my notice [4] when he first enrolled at the undergraduate program of this university as an applicant with by far the greatest[5] score in a keenly [6] competitive entrance examination. I began to scrutinize [7] him as he proceeded to [8] the fourth year when I actually taught him.

[4] thrust himself under my notice这个说法比较生硬,有居高临下之嫌,与前文privileged pleasure表现出的谦恭姿态“打架”。

[5] greatest score搭配不太合适,可用highest score, top score, 或best score.

[6] 形容竞争,用keenly不是最贴切,可换为fiercely.

[7] scrutinize 给人的印象是对方有错,需像放在显微镜下那样细细观察。改为pay attention, 或者将began to scrutinize 改为develope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8] 如果说as he proceeded to…给人印象是从三年级过渡到四年级,还没有正式在四年级,那说明陆先生还没有教他,谈何详细了解?更好的说法是during the fourth year…也不要说actually, 这么说,潜台词是先前我对他的了解,不过是道听途说。

在我看来,陆谷孙先生的英文当然不算“坏”,老人家追求的是用词的精巧、风格的洒脱。同时我们应当清楚的是,这是一篇应用文,推荐信这种题材,是有明确习俗和惯例的。在这个前提下,平直朴实当然是更加可取的方式。

本来我以为,就事论事,结论应当相当简单明了:陆老先生受人景仰、英文了得,但具体到这个问题上,其实这些背景因素并没有太多分量。甚至,桥叔的身份、学历等等,这些背景因素也没有太多分量。即便两人观点不一,两人的学问和形象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陆老先生的学生写了篇 深情回忆先师的文章。其中这段对话,才真正让我大跌眼镜。

“某人撰文,说你有封推荐信写得不好,炫技,空洞。我微信转你了。”

“哈哈,我来看看,”他指尖划着屏幕,手机换成了令我无语的 Pioneer 牌,“嗯,写得蛮长,这位老兄看得老仔细的咧。”

他的英文,确如好几位网友所指出的,风格典雅绚烂,有维多利亚朝晚期的韵味,与葛先生那一派天然去雕饰完全是两条路数。读他的文章,会逼着你把《英汉大词典》查了又查。讲座时,听众问他,词汇量大约多少。“我想,两三千总是有的吧。”

“我写篇文章骂回去!什么玩意儿,that highly 都看不懂就喷。”我固不喜蚍蜉撼树,更恼怒某些趣味低俗的公众号炒作吸粉,抛出他倚马草就的几行字,妄称模版,徒然聚讼。

“不要写!写什么?你吃饱了啊?做自己的事,让别人说去吧。”这是他的处世态度。


本次推荐的书籍是达娃·索贝尔的《经度》。18世纪的航海家都希望能有精准的经度计,但是大家都面临一个难题,如何在天气多变的大海上准确观察星象?无数优秀头脑为此绞尽脑汁。然而,英国工程师约翰·哈里森另辟蹊径,提出制造精密钟表来测量经度的办法。尽管被无数的科学家和工程师鄙视,他专心投入四十年,终于造出了航海用的精密计时器(而且不用加润滑油!),经过验证,大家不得不服气。

我总觉得,科学教育中不能或缺的就是科学史的教育。在科学史上,有那么多天才的想法,那么多天才的思路,那么多勇敢的尝试。尤其是在众人一门心思搞天象的时候,能独树一帜想到就在船舱里解决问题,最终一举解决问题。这样的故事,怎么读来怎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