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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在为刺杀行为叫好,认为被刺的日本孩子”死有余辜“,仅仅因为”他是日本人“。其逻辑支撑有两点:第一,虽然如今的日本小孩没有入侵中国,但他们祖上入侵过中国,这个罪孽是无论如何摆脱不掉的;第二,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但这不影响我对当年日本鬼子残暴的感受,不影响我对他们的仇恨。

尽管很多年过去了,对方的罪孽仍然摆脱不掉,而己方依然不忘记当年的惨烈,所以,对日本小孩挥刀相向,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这个逻辑能成立,就可以顺延推理:如果对方的父母就是侵华日军或给侵华日军干活,如果自己面对面与侵华日军战斗过,结果必然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哪怕眼前的只是个日本小孩,也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否则就是对背叛民族,背叛国家,背叛历史。

这个结论能成立吗?

1940年“百团大战”期间,八路军攻占了日军控制的井陉煤矿。在日军猛烈的炮火中,八路军战士救下了两个日本孩子,他们的父母都在煤矿干活,已经死于战火。

此时,该如何面对这两个日本小女孩?是直接对她们挥刀相向,还是放任她们在战火中自生自灭?

当时的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项。相反,他选择了耐心安慰两个小女孩,并拿出一个洗干净的梨子,交给其中一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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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饱含善意的梨子解除了小女孩的戒备,两人的信任也由此诞生。过了几天,女孩甚至可以拉着聂荣臻的马裤,跟着他跑前跑后。

再往后,这两个小女孩又被送回到了石家庄的日军兵营,一同送去的还有聂荣臻的亲笔信。据聂荣臻后来回忆,那封信没有封口,之所以没有封口,意思是:“如果你拿着枪同我们打,那我们绝不客气;但是,一旦解除了你的武装,我们就坚决执行‘宽待俘虏’的政策。”

再过40年,1980年的一天,聂荣臻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拿出当年和日本小女孩美穗子的合影照片,感慨地说:“战争是残酷的,孩子是无辜的,不知这两个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她们现在在哪里?”

此事引起了中国《人民日报》和日本《读卖新闻》的报道,并在日本引发了媒体的接力寻人。当年的小姑娘美惠子很快被人找出来,并和家人一同来到北京,再次见到了聂帅,称赞“聂元帅真是活菩萨”,从此成就中日民间交往的一段佳话。

此事也被写成课文《聂将军与日本小姑娘》,收录在小学语文课本里(苏教版六年级下册)。由此推断,今天喊打喊杀的那些人,大概是咬牙切齿地听完这个故事的。

我总觉得,种族偏见,甚至往大了说,关于人群的刻板印象,无论是教育也好、宣传也罢,有可能把它从普通人的心理完全去除掉吗?好像很难。

已经有很多人听说了,“贴标签”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到底是一种省力的思维方式。而“省力”的思维,是进化的偏爱,是本能的选择。因为这种思维方式,就像数学中最常见的函数: f(x)=y。其中x是“特定人群”,y是“鉴定结论”,比如“f(日本人)=死有余辜的混蛋”,简单直接。

所以,逻辑的结论就是,“f(某人群)=混蛋”的思维,是没办法彻底去掉的。

那么,有什么办法改善它吗?

当然有,那就是让这个函数变复杂。

很多年前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同事们经常开玩笑打趣,说某个上海同事”你这人这么热情大方,一点也不像上海人“,换句话说,他们觉得某人”虽然是上海人,但不符合大家对上海人的刻板印象“。

反过来,也有些非上海同事,会努力学说上海话,又非常有兴趣了解上海的历史和典故,于是很能融入”上海本地人“的圈子。上海本地的同事不在乎他是”外地人“,或者起码不认为他是”那种外地人“,不符合对”外地人“的刻板印象。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大家在谈论这些人的时候,考虑的不只有”种群“一个因素,还有性格、语言、兴趣等等因素。换句话说,他们脑子里的判断逻辑不是 f(x)=y,而是 f(x1, x2, x3…)=y,考虑的因素不只有一个,而是有很多个。如此,当然就没有简单粗暴的”f(某人群)=混蛋“。

在国外生活久了,我逐渐发现,全世界的人大都是如此——你很难期望大家都爆发“灵魂深处的革命”,“狠斗种族偏见一闪念”。但是,有些人就是更有耐心一点,他们的世界观不是简单的 f(x)=y,总还会考虑更多的 x2, x3, x4……。我们以前总在媒体上读到某些中国同胞”用实力征服外国人“的故事,外国人之所以能被”征服“,前提条件就是他脑子里不只有 f(x)=y 的公式,知道在面对其他人时,除了种族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因素需要考虑——实际上,懂得考虑的因素越多,人对待世界和他人的态度也就越豁达,能理解越多的人,也能被越多的人理解。

聂荣臻元帅当然也是这样的人,在残酷的斗争中,他仍然懂得思考“虽然这是个日本人,她同时也是个无辜的小女孩,所以不能拔刀相向”,他甚至知道“虽然你是侵华日军,但只要你解除了武装,我们就要宽待你”——否则,他多半当不上元帅,而是要被元帅训斥。

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任何一个人群,都很难用单个标签来代表和衡量,这是自然规律。所以,对群体做简单对比,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许多年前和其他人同看《今日说法》,提到国内某一线城市的某个案件,身边马上有人说:”你看,所谓一线城市就比小县城好吗?说得那么天花乱坠,还不是照样有这样的坏人!“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又无法反驳。“他说的话我显然不同意,但他到底错在哪里呢?” 之后的许多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我终于有了答案:我们没法通过个例来比较两个复杂的群体,而只能回归到一般性的部分来进行比较。

对一线城市和小县城来说,恶性案件大概都属于个例,个例与个例之间很难直接对比,即便对比也只能得出荒谬的结论。那么,“一般性”的内容是什么呢?就是必然会关联到的一系列因素,是犯罪率,是出警的速度,是侦破的手段,是庭审的公正性,是媒体报道的详细程度,是主管部门完善制度的意愿……基于这些,才能对“到底哪里更安全”的问题,得出相对公允的结论。

基于此,我认为,简单比较“在日本有针对中国人的仇恨行动”与“在中国有针对日本人的仇恨行动”,并不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如果真的需要比较,应当考虑的是仇恨行动相关的那些必然会出现的一般性因素。举例来说,就是在明显情绪化的夸张言论之外,媒体是否能提供多层次多角度的报道,民众是否愿意对遭遇不幸的人报以同情,是否能克服种族界限,对异族的挺身而出者公开表达感激,愿意为他/她组织捐款,争取公平……

既然极端的言行无法绝对避免,我们普通人能做的,就是观察、学习、追求善意和良知,守护并努力展现自己的善意和良知。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