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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不同,归根结底,是世界观的不同。在《人论》中,恩斯特·卡西尔论证了这一点:同是“月亮”,希腊语的“月亮”是指月亮“度量”时间的功能,而拉丁语的“月亮”则是指月亮的清澄或者明暗状况。所以,“我们开始学习一种新语言时,不得不努力克服这种困难(消除已有语言中语词和事物的联结),把两个因素分隔开来。克服这个困难,总是标志着在语言的学习中迈出了新的一步。”。因此歌德有名言:“一个人不懂外语,就不算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语言”。

不光学习语言会遇到这个困难,翻译也会遇到这个困难。

以前看《汉姆雷特》,名句“to be or not to be…”,总让我困惑,这个“be”的受词(宾语)该是什么呢?明明能感觉到这个句子的韵味,但翻译成“生还是死…”,太平淡了。最近读了王太庆先生的论文《我们怎样认识西方人的“是”》(载《学人》第四辑,1993年),算是解开了部分迷惑,下面我简单谈谈自己的看法。

西方语言中的“是(be)”,在中文里是不存在完全对等概念的。以英语为例:

This is a book.

这是一本书。

There is a book.

有一本书。

The book is in the bag.

书在包里。

这里,同一个单词be,翻译成中文,对应到三个不同的意思:

  • 。表示判断的系词,说明具备某种属性。在现代汉语中,“是”也可表示归属和等同(例如“他是男生”,“他是主席”)。“是”最开始出现并非表判断,而是等同于“此”(是日、是役),后来慢慢有了表判断的用法(所以《左传》中“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在《论衡》中就成了“余是而所嫁妇人之父也”),且越来越普遍。

  • 。“有”字最开始表示“拥有”(“寡人有疾”),后来一般化(“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逐渐发展到可以没有任何对象(“有大雨,自其窦入”),成为今天的通俗用法。需要注意的是,中文的“有”还有形而上的意义,《老子》中所谓“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就是一例,这一点,下文还要讲到。

  • 。“在”常常与“存在”等同,表示一种客观性。“存”常与时间相联系(“生死存亡”),“在”则与空间相联系(“伊人在侧”)。相比“有”,“存”和“在”的形而上意义较弱。故而,“存在主义”中的“存在”翻译是否妥当,其实是值得考究的。

而英语中的be可以统一表征这三种意义,I am in China和I am a man,统一用am,不需要变换词语和形式,也可以这么说,西方人觉得这两个am完全一样,没有换用其它词的必要。然而这样一来,语言在转换时,就可能出现困扰。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英语中的be(to be, being),追根溯源来自巴门尼德的残篇,其中有个关于“存在”与“思维”的论述:

to gar auto noein estin te kai einai

Bernet翻译成英文是“It is the something that can be thought and that can be”,这是对的,其中的estin einai(that can be),意思是that which is,而非作为普通系词的“是”(be)。

巴门尼德的这种思想为柏拉图继承,发展为idea(有翻译为“理念”的,其实是受了黑格尔的影响),idea既是客观,又可被思想或理解。所以事物有了美的idea就成为美物,美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其中有了美本身(美的idea),美本身是可以理解的。

亚里士多德强调了这一点,认为哲学所研究的问题应当是“美之所以是美的原因”,我们将其翻译为“本体论”(之前也有人将其翻译为“万有论”,就是借用了“有”的形而上意义。多说一句,科学松鼠会的活动“万有青年烩”就是从这里得名),利用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本体”概念,但失却了“之所以是”、“为什么是”的追问;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本体”有许多标志,其中之一就是“是什么”,翻译成英文就是essence,也就是“本质”。但这样我们就看不出它与“是”之间的联系了。“为什么是”和“是什么”,源于同一个概念,却代表了两类问题,这很重要,下文的例子会详细证明。

另一方面,西方的“是”如果加上时空,就成了中文的“在”,譬如I am in Peking,就是如此。这种用法,拉丁文里后来专门出现了一个词,就是existentia,表示出现在外面的时空中。这个词后来偏向生命方面,成为“生活”或“人生”,存在主义哲学,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但他们也是从“是”的最初概念说起的。

这应该可以算西方文化中“是”的最初形式,此后的各种用法,包括常见的与受词(具体对象)相连的形式,都由此而来。上文所举的三种具体形式,可用“是”、“在”、“有”来翻译,然而一旦涉及到“是”的初始意义,或者无法明确区分三者时,这办法就束手无策了。所以我们会发现,许多关于“是”的哲学话语的翻译(尤其是不带受词的“是”),其实是值得商榷的。

笛卡尔说:Cogito ergo sum(I think therefore I am),翻译为“我思故我在”,看似有乐府的韵味,其实这里的“在”是说不通的——原文中的be没有与客观性发生任何关联,它的真正意思是“我是本体(我是本体意义上的我)”,无论时空,是形而上意义上对“为什么是”的追问。所以,更好的翻译恐怕是“我思,所以我是”(外加注释,说明此“是”的意思)。

贝克莱大主教说:Esse est percepi(To be is to be perceived),通常翻译成“存在就是被感知”,似乎也不对。原文的意思是:一件东西是甜的,是因为它尝起来甜。这里的be,表示的应当是判断的意思,也即“是什么”,而非“存在”,也非“为什么是”。

这样来看,汉姆雷特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翻译为“生还是死”无疑是太过简略了,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汉姆雷特》,考虑汉姆雷特说这句话时的场景,就知道他当时思考的是形而上的意义,远不是“生还是死”那么简单。

所以,to be or not to be到底如何翻译,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答案(我个人的看法,更偏重于“为什么是”的方面,类似“我思,所以我是”)。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对于它的理解和翻译来说,“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