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尤其是儿童的教育,毫无疑问是当下的热门话题。仔细看大家的讨论,会发现很多矛盾,比如许多家长一方面主张“中国的基础教育是最扎实的”,一方面小孩出国读书的年龄又在不断降低。从逻辑上看,似乎这些人并不满意于“最扎实”的教育。
那么,与国内教育相对的,西方的教育又怎么样呢?最近几十年来,已经有无数的出版物比较中国和西方的教育。不过,他们似乎都来自中国家长的观察,陈述自己孩子出国念书的体验,而鲜有反向的文本,也就是西方家长讲述把孩子送到中国接受基础教育的体验。
恰恰因此,Lenora Chu(莱洛纳·朱)女士的叙述就非常有意思了。朱女士是华裔美国人,怀着好奇,也怀着“让小孩接受更扎实基础教育”的梦想,把孩子从美国送到上海,从幼儿园念起。她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中文版叫《中国小小兵》。
当时经济危机刚刚过去不久,美国人对国家前途的信心相当黯淡,所以他们的朋友都赞成这个决定:让孩子学中文,是未来相当有用的本领;让孩子接受中国扎实的基础教育,无疑也对孩子的成长帮助甚大……总之,大家不只是赞成,甚至是佩服。
这实际上也是朱女士和她的丈夫罗布(Rob Schmitz)的决定。罗布出生和成长于美国的小镇,去过许多国家,会好几种语言。在游历了全世界之后,他深深希望孩子从小能在多语言环境里长大,接触不同的文化,知道世界有多么广大,长大了成为世界公民。
带着这样美好的希望,一家三口搬到了上海,中国最发达、最现代化,同时也是“对外国人最友好的城市”。然而,在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让雷尼进入上海一家颇有名望的公立幼儿园之后,朱女士第二天就被震惊了。她的儿子雷尼,这个从来不吃鸡蛋的小朋友,在放学的时候,竟然嘴里有鸡蛋。
朱女士询问之下,才知道雷尼遭遇了什么。原来他拒绝吃鸡蛋之后,他们班的陈老师命令、最后是用强迫的方式,把鸡蛋塞进他的嘴里。雷尼再拒绝,老师再塞。再拒绝,再塞……到第四次,雷尼终于把鸡蛋吞了下去。
对朱女士来说,按照她在美国养成的思维习惯,这种“强迫”孩子的方式是不可接受的。在美国,几乎所有的儿科医生和营养专家都强调,不要因为食物引发战争,不要强迫孩子吃不喜欢的东西,不要让用餐成为焦虑的来源,食物应当用来享受,而不是造成困扰……
依照朱女士的做事习惯,她要到幼儿园直接找陈老师谈,提出自己的意见。
但是结果完全出乎朱女士的意料,陈老师大概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家长,几句话就驳得她哑口无言:对孩子来说,一味的鼓励、讲道理,其实没有用……“鸡蛋是有营养的,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吃”。
不但如此,几天之后,陈老师还找朱女士提出要求:“请不要在孩子面前质疑我的做法”。可是朱女士认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这应当是很正常的事情,孩子从小接触也没什么不好。然而陈老师同样很熟练地反驳了她:为了孩子的成长,家长和老师应当互相配合,而不是互相较劲。而且,老师要面对很多个孩子,如果孩子的家长都表达不一致的意见,老师就无法有效照料这么多孩子。“家长应当懂得理解老师的处境”,或者按照园长的话说,“我们不挑孩子,但我们挑父母”。
由此,朱女士深深感到,关于如何教育孩子,孩子要如何说话做事,似乎有一套规矩,孩子身边的每个角色都扮演应当扮演的角色,如此形成合力——在幼儿园家长的沟通群里,“老师辛苦了”、“老师太棒了”、“收到,我们马上准备”,几乎是每位家长最常见的反馈。
当然,上面说的“每个角色”,不限于老师、家长,甚至照顾孩子的阿姨也是如此。
入乡随俗,朱女士也尝试请阿姨在家照料雷尼。同样出乎她意料的是,阿姨似乎也在引导孩子按照“这套规矩”来。第一位上门的唐阿姨,因为雷尼吃饭“不听话”而选择离开,“我听说,国外的小孩就是不听话”。而她的继任吴阿姨,一开始表现得很好,仍然因为雷尼午睡时“不听话”,不“把头放好”,最终离开……
这里有个有趣的细节,雷尼如果不安心午睡,就会被教导说“快睡觉,快闭上眼睛,如果不睡觉,就叫警察来”。这种教导也让朱女士感到很诧异,因为在她受教育的经验里,警察应当是陷入困难时求助的对象,以照顾弱者为天职。
朱女士虽然好奇,但不久就了解到,其实这种教导和警察之间并没有特别的联系。如果雷尼不刷牙,就会被教导“不刷牙,虫子会从牙齿里跑出来,把你的脸都吃掉”。她发现,“警察”和“虫子”,扮演的其实是同一类角色。自己之所以对“不午睡就叫警察”特别敏感,完全是因为文化差异。
如果朱女士的叙述全部集中在罗列这些文化差异的细节,而没有去做更深层次的反思,那么即便这本书比较了中美两国的教育,仍然是一本浅薄之作。所幸,这本书并非如此。
反思的机遇来自返回美国之后的发现。无忧无虑躺在大草坪上,悠闲地欣赏着蓝天白云的雷尼,忽然问起他的父母:“在美国呆的这么开心,自由自在,在中国总是有人管这管那,为什么还要回中国呢?”
是啊,为什么还要回中国呢?
朱女士和罗布马上就找到了答案。雷尼虽然是个“美国孩子”,但他的言行,明显又与他的兄弟姐妹,那些寻常的“美国孩子”有区别。
雷尼见到长辈、亲戚或父母的朋友,哪怕他自己并不认识,仍然会大方地打招呼,因为这是幼儿园训练的结果。一般美国孩子在幼儿阶段,如果对陌生人没有特别的兴趣,一般不会特别搭理,最多是礼貌性地应付一下,父母也不会去强迫。不管孩子的感受如何,对方的感受和评价都是很好的,认为这个孩子很懂礼貌,会尊重人。
如果跟人打招呼还只是“社会礼仪”的层面,那么在身体健康的层面上,也可以发现明显的区别。
雷尼“本能”排斥加工食品,以及高糖、高热量的食品,而把蔬菜当成饮食的必备。要知道,美国不少孩子从小就喜欢加工食品,尤其是高糖、高热量的食品,吃华夫饼时一定要抹上厚厚的一层糖,相反,吃蔬菜成了老大难。
虽然科学已经告诉大家,高糖高热量食品不利于健康,而蔬菜是健康生活必不可少的,但这大概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偏好,除非刻意训练,否则很难改变。而雷尼的幼儿园恰恰特别注重这一点,每天都由食堂师傅把新鲜的食材做成可口的饭菜,久而久之,这种习惯已经内化到雷尼的生活当中。
由此看来,雷尼在中国接受的教育,无论是人际交往中的礼仪,还是健康饮食,确实可以说是“为你好”的。这种“为你好”不是某些人说的,成年人彰显控制欲的伪装,而是一种不自觉地惯性和习俗。只不过,它似乎“不在乎手段,只在乎目的”,或者换句话说,老师、家长、阿姨等等各种角色同心协力,为的是把“为你好”的一整套做法、观念、规矩,“植入”孩子的脑海中,重要的不是如何植入,而是植入有没有成功。
从这个角度出发,朱女士就理解了更多的差异。她之后又特别比较观摩了小学生的数学课堂,更是如此。
初看起来,美国的数学教学相当“散漫”,老师和同学坐在一起,围成一圈,不分高下。老师先从一把尺讲起:“这是一把米尺,上面的刻度,粗的是厘米,细的是毫米(centimeter)”。然后老师引导同学们从centi这个词出发,联系到生活实际。孩子们给出的答案天马行空,老师却极有耐心,不会生气。在各种答案之中,有人提到蜈蚣(Centipede),还有人提到世纪(Century),由此老师引出“一百”的含义。然后,老师再把尺发给孩子们,让他们去测量自己感兴趣的各种事物,从中形成对数字的形象认识。
这种教学看起来妙趣横生,但速度远远比不上中国的课堂。在美国孩子们还拿着尺在满世界到处玩乐的时候,中国的小学生已经开始有模有样地学习四则运算了。老师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点到哪个同学,哪个同学就要起来背诵九九口诀表。背出来是“天经地义”,背不出来才是“难以理解”。
两相比较,朱女士认为,中国老师比较注重“数学概念”,似乎总是在前方引入新知识,拉动孩子进入更深的领域,家长担心的是孩子是否会掉队。而美国老师比较注重“数学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似乎总是想用已知的东西去拼凑出未知的模样,以“不丢下任何一个孩子”为原则。
两种办法,哪一种更好?
其实这是一个伪问题,抽象地去做这种比较,是没有答案的。谁也不比谁更傻,谁都在不停学习进步。美国的做法看起来很人性,但掩饰不了美国学生数学平均成绩差的客观现实。中国的做法看起来速度很快,但许多学生和家长内心的压力和焦虑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重要的是搞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从之前“为你好”的角度来看,可以得到一种解释。在中国,数学似乎被认为是社会生存必备的能力和素质,而且丝毫没有意识形态的危险。那么,无论用什么方式学数学,重要的是让孩子掌握这种能力,哪怕他们因此对数学深恶痛绝,至少长大之后不会被社会抛弃。
而在美国,数学并不被认为是“社会生存的必备素质”,许多人甚至浅尝辄止,早早认定自己“没数学天分”,就此放弃。这种情况确实让人可惜,不过美国社会提供的选择更多,所以即便你数学确实不好,也可以放心去搞娱乐、搞体育,照样能自立于社会。
如果看新闻就知道,美国时常有政客被爆出“缺乏最基本的数理化甚至科学常识”——反过来讲,这也说明,数学并不在“人生成功”的关键路径上。美国的课堂可以相对奢侈地做到“不丢下任何一个孩子”,是有原因的。因为在这种环境下,数学拿高分并不是人人都看重和追求的目标,所以拿高分的都是对数学真正有兴趣的人,他们许多人会由兴趣驱使,将来走上专门研究数学的道路。
看到这里我不能不说,朱女士观察到的现象,其实并不单独存在于数学的学习中。
我自己经历了学习乐器的过程,也稍微留意过学习乐器的孩子。我发现,起码在学钢琴这回事情上,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况。
看国内学钢琴的孩子,往往从一开始就特别注重手型、指法、节奏、坐姿等等方面,苦练基本功,所以无论天赋如何,常见的名曲都能弹下来,考级时一般也能考出不错的成绩(这也是不少家长最在乎的)。代价是,许多孩子享受不到音乐的乐趣。一方面,对弹钢琴的兴趣越来越少,甚至开始憎恶,考级完之后就不再碰琴;另一方面,即便大家凑在一起合奏,也是如同广播体操一般,很少有“玩音乐”的乐趣,即兴演奏就更是无从谈起。
再看国外学钢琴的孩子,许多人的基本功真是一塌糊涂,手型、指法、坐姿似乎毫无章法,节奏也远没有国内孩子那么沉稳。但是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考级,所以大多能乐在其中,把自己喜欢的曲子,按自己喜欢的表达弹下来,逢年过节、家庭聚会的时候,伴奏助兴并不是难事。不同的乐器在一起合奏,也是非常让人迷恋的时刻。但是,因为基本功不够,许多人只能止步于“玩票”或者“高级玩票”的阶段,如果要继续提升,需要的艰苦训练(哪怕是“补课”),绝不会比国内的孩子更少。
两相比较,你很难简单认定哪种“更好”。在我看来,这反倒有点像《笑傲江湖》中的场面。独孤九剑当然是很厉害的武功,但“以无用乃为大用”实在太过精妙,必须有令狐冲那样的天资才能领悟,否则迟迟不得其门而入。而辟邪剑法虽然较为逊色,寻常人士如果刻苦练习,一般情况下也足够行走江湖。
身为家长,要为孩子选择哪种剑法?这不但与个人的天资有关,也与社会提供的选择有关。如果深处民生艰难、江湖险恶,习一门剑法防身当然是必要。如果天下太平、选择繁多,那么不练剑法,或者单纯玩票两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选择一定是具体的,既与本人的特质有关,也与社会环境有关,不可一概而论。
由此引申开去,如果你也对《中国小小兵》有兴趣,想找来看看,我也希望不要局限于“中美育儿方式比较”,完全可以有更多层次的视角。
今天有许多对中国育儿方式的指摘,但中国历史上,“幼年”和“成年”的范畴本就不够清楚。历史学者熊秉真比较“训幼”文献发现,历朝历代的士人家庭在教导上普遍带有功能论的色彩:儿童教育的目的是“学做人”,是早日养成符合社会规范的成人特质,如此,日后才能“成人”。可以说,这是一种相当实用的选择,当然具有坚韧而持久的惯性。
而朱女士叙述中“自然而然”的某些想法和做法,也并非“美利坚特有”。美国学者安妮特·拉鲁在著作《不平等的童年》中,详细比较了十二个美国家庭的育儿状况,得出了许多有趣的结论。朱女士那种强调“讲道理”的沟通、容许孩子反驳,以及把家长对学校教育提出不同意见视为平常的做法,其实只属于高学历的专业中产阶级家庭。这样培养的孩子具备比较强的“权利感”,长大以后善于运用思考、语言,争取自己的权利与利益,将来有助于进入白领劳动市场。
在美国,劳工阶层的父母同样强调孩子的“服从性”,不鼓励孩子挑战父母的权威。这些父母的内心对学校和老师也有距离感和畏惧感,尽管不同意专家的意见,却多表现出顺从、赞同、配合,对既成的体制有种天然的无奈。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容易在大规模制造业以及一部分服务业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位。
如果再推远一点看,如今大家习以为常的,儿童所具有的天真无暇、浪漫可爱的特质,其实也只是晚近才有的观念。历史学家已经发现,在欧洲历史的很长时间里,儿童只不过是成人的缩影,儿童的活动安排也与成年人大同小异。只有到了文艺复兴之后,“儿童不同于成人”、“童年神圣”等等观念才逐渐流行开来,“育儿”才逐渐成为专门的领域……
所以在我看来,今天许多父母为之殚精竭虑的子女教育问题,其实也无非是在一段逐渐展开的历史脉络之中,父母自己也身处其中。既然如此,就不必太过纠结门派之见、优劣之分。与其时常纠结“哪个更好”之类的绝对比较,不如多多阅读、多思考、多和孩子交流,从更宽阔的角度来想想,自己的孩子真正适合什么。这,恐怕才是更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