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看了《星星点灯》改歌词的文字报道,没有看视频。不过不论现场的演绎如何,不论有没有获得原作者的同意,都不妨碍我确认,更改歌词必然是一大败笔。
为何这么说?因为单纯从艺术上都可以看出来,改的歌词根本“不搭”。
《星星点灯》原本讲的是一个故事,天真的少年对世界和未来有许多美好的幻想,长大之后才发现成人的世界和想象截然不同,因而感到迷失,最终被多年之后的一场大雨惊醒,才理解原本天真淳朴的想法最为可贵,所以希望天上的星星能照亮孩子的心,也照亮回家的路。
此种故事非常典型,在全世界都有各种表达。在这首歌里,为了讲好这个故事,郑智化应用了一种典型的修辞手法,即先铺陈鲜明的对比,最后揭露要表达的真义。歌词第一段“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漫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完全是纯洁美好的意象;第二段“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与第一段形成鲜明对比;最后才是副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用一点光,照亮孩子的心”,揭示出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感情。
这种写法就是“搭”的,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我且举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第三段和第四段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
第三段: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
第四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这两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造成了一种“矛盾”。而《岳阳楼记》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除了文字铿锵,两段景色描写的鲜明对比也是一大原因。如何跳脱出这一正一反的困局?唯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恰恰是这样巧妙的布局,产生了深沉隽永的美感。试想,如果一味追求“正能量”,要对“负能量”斩尽杀绝,则第三段和第四段就要重复,绝不能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而必须是“和风送暖,轻浪徐来”。
于是整首词的味道就大不相同,哪怕要表达的仍然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幅装裱精良的平庸之作。
回到《星星点灯》,仍然是这个道理。第二段的“肮脏的一片天”,是第一段的反面,也是最后“星星点灯”要冲破的阻碍。它的存在,恰恰升华了“星星点灯”的意象。
如果把第二段改为“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总是看得见”,看似消除了“负能量”,实际上,不只是在文字上的“低级红”,更破坏了原有的叙事结构,不但没有对比,连波折也没有了,这完全是审美品位的严重败坏。
到底是谁的品味这么败坏,甚至缺乏基本的艺术常识,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二
《星星点灯》这首歌诞生于30年前的1992年,30年间诞生了太多的“流行金曲”。如今回头看,这首歌无论填词还是编曲,其实都不算特别出众,比它出色的歌曲数不胜数。但是,它仍然给那个年代的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在我的印象里,《星星点灯》大概是第一批能在大街上反复听到的流行歌。在那之前,虽然也有许多高度流行的歌曲,比如《霍元甲》和《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但只有在电视剧播放时才会响彻万家,又比如邓丽君和张明敏的歌,也多是录音带私下流传。
到了《星星点灯》诞生的年代,街上已经满是音像店——虽然当年的音像店主打的还只是磁带,不是CD。各种流行歌曲,就由这些音像店每天以高分贝音响不间断播放,持续几个月,似乎也没有人提出“扰民”。那种阵仗下,哪怕你只是路人甲,只要每天从街上走过,都由不得你不熟悉。
在那些年,着实有不少歌曲享受过这种待遇,有《星星点灯》,有《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渡情》,有《雪山飞狐》的主题曲《追梦人》,也有《泰坦尼克》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记忆里,最后荣光似乎属于《伤心太平洋》。
和《星星点灯》一样,有许多当时大肆流行的歌曲,现在回想起来并不算特别出众,甚至有些明显过誉了。而且“金曲”的更新频率也很低,一年可能也只有两三首而已。不过继续回想,有那样的经历,也不算坏事。
最近我在德语电台里听到反复播放的新歌,大概只有Lady Gaga为Tom Cruise的新片Top Gun: Maverick写的主题曲Hold My Hand。这首歌确实写得不错,配合电影的高票房,所以能流行于全世界,但是,热度也只有不到一个月而已。
而在《星星点灯》的那个年代,全民的英语素质绝对无法与当今相提并论,所以只有少数英文歌曲(大多还是电影主题曲)能流行开来。另一方面,普通民众又厌倦了各种假大空,厌倦了成为教化的对象,作为社会常态的俗文化正在回潮。
这时候流行的大量华语歌曲,不承载意识形态的重任,只传播“朴实无华”的价值:小孩的天真烂漫,兄弟间的手足义气,男女间的真挚情爱…(更不用说其中不乏精品,比如《新白娘子传奇》的音乐就出自大师左宏元的手笔,能巧妙把江浙民间特色元素融入其中,不说绝后,起码也是空前)。今天看来,这实在不是一回坏事,因为无论如何,它都比人人摩拳擦掌,处处明辨是非的生活状态,要好得多,正常得多。
三
《星星点灯》对于我,还有点特别的记忆。我一直想写下来,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星星点灯》正火的时候,有个周日我要和家里长辈亲戚出行。在那之前两周,已经安排好了汽车,我也已经确认,车上有磁带录音机,司机跟我说好,路上可以由我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那时候我最想听的就是《星星点灯》,但苦于家里的经济条件,买不起录音带,只能找同学借。好不容易同学答应了,但从周一到周六(当时还没有五天工作制),六天里他每天回家都忘记带来——我确认他是真的忘记了,因为他是我死党,不存在“假意答应”的可能。
于是,在那个周末的早上,我只能灰心丧气地上车,想着这一路必然异常无聊。
司机大概看到了我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我为何,我说我想听的磁带没有借到。他只好安慰我说,没关系,手套箱里还有一盒磁带,实在想听音乐,先听听那个也行。
万般无奈之下,我打开手套箱。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躺在手套箱里的,恰恰就是郑智化的《星星点灯》。那种喜悦,是当初借到了磁带也远远比不上的。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件事,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有许多事情,我们总觉得应该细致规划、周密执行,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如此方才算“成功”。然而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细致规划、周密执行,仍然会有许多意料不到的因素,阻碍你“成功”。另一方面,许多深刻的愉悦,又不是细致规划、周密执行能够取得的。
对我来说,要享受健康的人生,一方面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因为没有取得计划的“成功”而灰心丧气,另一方面,勇于拥抱未知,勇于直面意外,反而可能收获更大的喜悦。
实际上,按照我的回忆,意料之外的喜悦,往往印象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
我喝过很多次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在北京的簋街。
那是一个周五,下班之后,大家一直喝到凌晨。其实也没有喝太多啤酒,无非是一边就着青岛小海鲜下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
等到一位流浪歌手走进来要献艺时,我们已经准备散场了。于是他转到隔壁桌,我们一边准备买单,一边合着那流浪歌手的拍子,毫无忌惮地跟着唱。
唱的什么曲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唱完之后,大家起身要离开时,忽然店家又端上来两箱啤酒。
“怎么回事?你肯定搞错了,我们没点酒,我们要回家了。”
“不不不,这不是你们点的,是你们隔壁桌点的。他们说你们唱得太棒了,送你们两箱,账记在他们身上……”
最后我怎么竟然还能骑车顺利到家,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但我无比真切地记得,那夜的星星真的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