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个不能说的故事,它发生在七十多年前,涉及到好几家人的经历。

董家

董家在山西,是富户人家,目睹乡亲生病而不能得到救治,老爷把少爷派到上海学西医。少爷学成了回家,路上遇到表弟,表弟告诉他,家里正闹革命,一家人或许都保不住了,老爷让他赶紧走,千万别回来。董少爷逃跑途中不知怎么跌下了悬崖,被一个老猎户救活了。

王家

王家在川东,本来是地主家的长工,王家做事靠谱,东家待他不错。慢慢的,王家攒了点钱,买下了好几亩地,日子过得富裕多了。然而有一天,东家要修祠堂,惦记上了王家的那块地,王家人怎么也不卖,东家没法。结果王家老婆生小孩难产得送医院,要去医院就得找东家借唯一的大车。东家只有一句话:拿地契来,马上就借。

王家一开始硬顶着没签字,最后实在撑不住随了东家。可惜送到医院为时已晚,只保住了娃娃没保住妈。王家人听医生说“早来半个时辰就一切都好”,苦不堪言又走投无路,扔下孩子跑了。

刘家

刘家也是山西的,早年就积极投身革命,当上了政委。新中国成立那会儿,刘政委回家奔丧,路遇土匪身负重伤,被一个老猎户救下来。在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发现老猎户的儿子挺奇怪,他虽然在深山里,但中西医都懂,手艺了得。伤养得差不多了,刘政委要离开,他同时劝说年轻人跟他离开大山,到外面一起建设新中国。

吴家

吴家只有一个老头,自己住在深山里,靠打猎为生。有一天从悬崖上救下个后生,然后这个后生就一直跟着他。有一天他们救下一个受了枪伤的人,老吴头看出来这个人不一般。混得熟了,他介绍说自己是解放军的政委,并且劝说后生跟他一起出去,外面正需要人才。老吴头同意了,只是告诉后生,从此切莫跟其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只管自己叫“吴家名”。

小吴跟着刘政委四处征讨,因为医术高明,最后转到了川东的野战医院。在那里他遇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会一个劲地喊“钉子、钉子”。这个人又有点古怪,似乎是大家闺秀,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育。看到外面盛开的桃花,小吴给她取名叫“丁子桃”。

陆家

陆家是川东的大家族,有200来年的基业了,在村子里也相当有威望。辛亥革命那会儿,老爷陆子樵还正经出过力。后来赶上剿匪,老爷也亲自去劝降了土匪,算是功德一件。

陆家想修祠堂,看上了长工王家的那块地想买过来,无奈王家就是不松口。待到王家媳妇难产要借车,陆家管家终于找到了机会,几番挣扎,最后王家终于答应了。无奈为时已晚,王家媳妇没保住,只留下一个娃娃,王家人受刺激不知去向。陆家人自觉理亏,把王家的娃娃留下来,当自家孩子一样养着。地虽然拿过来了,但有这么一出,觉得晦气,祠堂也没修成。

胡家

胡家家境也不错,老爷喜欢舞文弄墨,小姐自幼饱读诗书。后来,胡家小姐许配给了陆家少爷,两家其乐融融。陆家二少爷外出去了香港,胡家小姐发现自己已经有孕了,要去城里拍电报报喜。陆家有个小伙叫王金点,是赶车的好把式,于是这天管家让金店赶车,丫鬟随行。

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怎么聊起了金点父母的故事,而金点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一俟了解了来龙去脉,金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与大家说笑。回家第二天,金点就失踪了。

不久胡家小姐生了,儿子小名“钉子”。钉子还没断奶,胡家小姐就听说自己家父母挨了斗,万卷藏书都被烧成灰肥田,父母更是在批斗会上被直接判了死刑。本来想跟哥哥商量该怎么办,结果哥哥半路被人黑枪打死了。胡家小姐只觉天旋地转,唯有继续呆在陆家。毕竟,陆家对革命有功,村里人愿意联名为陆家人作保,政府上答应不批斗陆家,陆家老爷也慷慨承诺分出一半粮仓给乡亲。不过暗地里,陆老爷还是托人传话给二少爷,没有准信,万不可回来。

不料,批斗会是将将熬过了,劫数却躲不掉。有人偷偷送来信说,这次主持土改的,就是之前逃走的金点,人家现在是革命干部了,放话一定要血债血还。陆老爷连忙召集大家开会,家门已经让人守住了,逃是跳不掉的,老实参加批斗会,也不知道下面是个什么结果,反正儿媳的二娘和嫂子被点了三天三夜的天灯,思来想去,不如干脆自行了断。此言一出,大家反而落得轻松。自行了断,无非是喝碗砒霜的事,只是事发仓促,没有墓穴也没有棺材,只能浅浅刨个坑埋在土里。只是传说,这种埋法会不得超生。

胡家小姐遵照公公的嘱咐,亲手把夫家人的“后事”料理完,从家族大院的密道逃出来,跌入河里。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只会不停喊自己孩子的小名“钉子钉子”。还好,救她的吴医生心地善良,给她取名叫“丁子桃”,并且提醒她,既然来路不明,万不可让人知道她识字有文化。并且,吴医生看她脑子清楚又没有太多心思,就把她介绍到刘政委家里当保姆。这个保姆让刘政委的老婆彭姐相当满意,刘政委的儿女也相当喜欢这个保姆。刘政委家搬去武汉,丁子桃也跟去了武汉。

过了几年,吴医生的爱人患病去世,吴医生也来到了武汉,正好遇到刘政委一家,以及在刘政委家当保姆的丁子桃。于是吴医生和丁子桃结为夫妇,生下了儿子吴青林。

一晃几十年过去,儿子吴青林已经长大了,大学建筑专业毕业之后闯荡社会,在深圳遇到做房地产生意,又同是武汉人的刘老板。小吴做事体贴周到,很受刘老板器重。不料有天得知老爸吴医生突遇车祸去世,青林悲痛之余,觉得应当善待母亲,专门给母亲买了座小别墅尽孝。不料,母亲一看到别墅的门就大惊失色,不知中了什么邪,满嘴都是青林没听过的名词。住了没几天,就丧失意识成了植物人。

剩下的,就是青林不断猜测母亲的经历,寻找父亲的身世的故事。到最后,他才知道刘老板的父亲就是自己父亲曾经救治过的刘政委,也在陪刘政委故地重游的过程中偶然听到了母亲提过的地名,并且和大学建筑系的同学来到川东,真正找到了母亲当年呆过的陆家庄园,虽然它早已破败,园子里满是坟墓……

这就是我最近读到的一本小说的主要情节。虽然本文名曰“不能说的故事”,但它不能单纯当个故事,更适合视为一本小说。因为对小说而言,情节很重要,但小说不等于情节。读完全书,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几点:

第一它的设定复杂又相对完整。虽然单独来看具体人物稍显单薄而不够丰满,但整体而言各色人物齐全,也没有明显的脸谱化,在这样的主题下能有这样的设定,实属难得。刘政委晚年坦承以前闹革命确实不懂法“许多人说杀也就杀了”,陆家老爷也承认金点回来是躲不过的报应。而且,人物间的关系自然而不生硬,能推动情节发展下去。

第二避开了“一定要有个大结局”的俗套。读到最后,虽然我们心里已经把支线归拢起来,但几条支线终究没有汇集一堂,到最后,陆家人、吴家人、刘家人的命运,也只是互相接近,然后又展开各自的前程。甚至是一心要求根溯源的青林,最终也放弃了之前的打算,选择用时间把过去掩埋。你可以说这是遗憾,也可以说这是生活的常态。

第三结构安排相当巧妙。这本小说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一开始是在不断讲述丁子桃和青林的故事,从青林买下别墅,丁子桃“魔怔”开始,才正式展开两条线速,一条是青林不断追索父母的身世和经历,一条是昏迷不醒的丁子桃落入了“十八层地狱”,从下往上的逐层攀爬,代表着从后向前的逐段回忆。文艺作品中这样“两条平行线”的结构并不罕见(比如《教父2》),真正玩好却需要相当的功力。这篇小说做得不算上乘,但也在平均水平之上,尤其当下的事情正着写,过往的事情倒着写,“十八层地狱”天生适合逐层展开,令双线交错显得自然,明显作者是狠花了一番心思的。

吸引归吸引,但是仔细读下来也会感觉出很多问题。最突出的一点是节奏感不太好,之前铺垫青林和丁子桃的生活细节,以及关于刘政委的某些描写太多,与主旨没有太多的关系。在后续同时展开好几条线索时,有时会感觉比较毛躁,有些地方明明该收了却没收住,打乱了线索之间的协调。

在我看来,最后青林和同学龙忠勇去陆家庄园探索的那部分是写得比较好的,一方面这已经到了整本小说的高潮环节,另一方面作者自己亲身去过川东详细考察,所以写起来翔实可信。两相配合,相得益彰。如果全篇都能保持这种水准,那会是相当棒的小说。

总的来说,单纯就小说而言,写得还不够工整。在作者其它描写武汉的作品中,这个问题并不突出,或许是与“风风火火”的城市性格有关,但是要驾驭更复杂更严肃的话题,就比较明显了。实际上,我以为“节奏感不好”和“不够工整”是中国大陆很多作家的通病,很多人还停留在比较质朴的阶段,没有认识到写小说是一门精致的手艺。这方面的优秀范例是蒋晓云的小说,无论是《掉伞天》还是《桃花井》,线索再多都能保持高度的节制,时刻保持着“绷得住”的张力,推荐阅读。

好玩的是,这本书我买的时候还一切正常,我读完却发现世道变了,它成了禁书。各大书店都下架,网络上也出现连篇累牍的讨伐文章,看看标题都是“反攻倒算”、“翻案”之类,让人恍惚回到了五十年前。我本来想学习学习,这本书到底哪里有问题,结果发现“正常”的讨论极其罕见,甚至知乎的讨论全都让我看不懂。既然设定、技法、结构都不必讨论,剩下大概只有情节了:这,是个不能说的故事。

那么,什么故事是能说的呢?我猜,大概要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但是生活明明又告诉我们,世界和人性都是复杂的。“好人”脑海里会闪过邪念,“坏人”内心中也有善的纠结——所谓“披着狼皮的羊”只是单纯的想象,更可能的情况是,对普通人来说,有些时候他就是狼,有些时候他就是羊,还有些时候,他在狼和羊之间摇摆挣扎。

无数伟大的文艺作品,恰恰是深刻描绘了人性的复杂,凸显普通人的挣扎和纠结,才能感动全世界的读者。而某人之所以“好人”,是因为在一系列的选择上都作出了善良正确的决定。却不能倒因为果,因为有黄马褂在身,所以他的选择都不容批评,不容反思。

其实很久以来,我都有个梦想,应该把雨果的《九三年》选入中学课本。这样,就会有更多孩子读到雨果的名言:“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而不只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