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今天,我不再信仰互联网

来源:pixabay.com

如果说互联网上有什么文章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2003年刘韧写的《我们信仰互联网》绝对是其中之一。

如今再读这篇文章,依然感到克制内敛的表达之下,是饱满的情绪和热切的期望。作者以自己在北欧的经历开头:慢节奏、高福利的优越生活,良好的自然环境,衬托着的却是古董级别的互联网发展水平,时间已经进入21世纪,哥本哈根的街头仍然难觅网吧,好不容易在酒店里找到一台能上网的电脑,却是锁在暖洋洋玻璃房里的一台486电脑。

北欧人如此懒散、不努力,却为什么能过上如此高水平的生活?“穷者越穷,富者越富”的马太效应,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在作者看来,创新是唯一的出路。而互联网,恰恰是蓬勃创新的沃土。“在互联网上,中国与世界同步。所以,中国争取到了世界创新角色的同等待遇”。

在我刚毕业的那些年,这篇文章代表了一种极强的号召力,吸引了无数年轻人投身其中。那时候,互联网不只是赚钱养家的选择——当时互联网行业的收入也确实可观,更没有996一说,许多公司都不打卡,早上10点到下午6点走是常态),更是依靠创新改变世界的伟大事业。我深深记得,有位能量极大的朋友酒后感慨:互联网虽然也有阴暗面,但比起传统行业,那还是干净得多了。

那个时候的互联网,配得上“信仰”的待遇。

然而,二十年之后再看,我不能不说,今天的互联网,已经不值得我们再信仰。

今天的互联网是什么?线上线下的边界早已模糊,“上网”也不再是某种专门的活动。今天的互联网已经深入日常生活,我们每天看到的、听到的、说出来的、收到的、花出的,都与互联网密切相关,甚至被互联网所统御。互联网的地盘扩大了,形象却日益复杂,甚至让人五味杂陈。

曾经,互联网的优势是促进了信息的传播和流动,网民不再受制于时空的限制,想看的信息。无论是已经绝版的精品,还是最新出版的佳作,全都唾手可得。

今天,看看互联网上大量传播和流动的是什么样的信息?

没有源头的惊悚消息,真伪难辨的各种截图,毫无节制堆砌“重磅”等形容词其实空洞无物、故弄玄虚的所谓“文章”。没错,它们并不新鲜,之前就以道听途说、报纸副刊的形式存在着。但是举目四望,之前你身边是否有那么多人,花掉所有业余时间来阅读报纸副刊,传播小道消息,乃至一本正经地参与其中,帮助它们广为扩散?甚至,传播这些消息的平台还在不断琢磨读者的爱好,为他们量身定制阅读方案,吸引他们投入越来越多的时间精力,形成一轮又一轮的自我强化。为每位读者量身定制小报,全天不限次数投递,这样的景象,历史上出现过吗?

曾经,互联网的优势是赋予更平等的发言权,为同样的事件展现不同视角,给人多方面的启迪。

今天,看看这些发言权是如何使用的?

每逢有热点发生,都有无数自媒体在行使发言权。然而看来看去,绝大多数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大家的素材来源基本相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原有的素材拆开,选出其中几个“爆点”,竭尽夸张之能事。这做法颇像不良店家的后厨,用众多香料炒制不良的食材,看起来香,闻起来香,吃下去却要闹肚子。当然,也可以为了显示自己高深,懂得所谓“普遍规律”,再多加一些“同类例子”,佯装不知它们是风、马、牛的关系。

在之前的文章里我说过,Netflix的专题片《社交困境》在国内引起了热议。然而这些热议看来看去,大多都只能局限在专题片中的几个例子上做文章,甚至连专题片中提到的《监控资本主义时代》这本早已引起广泛讨论的五星级好书,都很少有文章提到。通过一本书发现更多本书,通过一个点发现整个面,这是我在学校课堂上受过的最有用的方法论教育之一,也是互联网先天的优势所在。但是今天,这种优势能从哪里体现呢?

我知道,看到这里,有些人会说,这只是某些地区、某些阶段出现的问题,不能让“互联网”来背整个大锅。我承认,互联网上的景象很复杂,上面的问题即便严重,或许也不是全貌。那么,且让我们放宽视界,看看业已出现的共性问题吧。

第一个问题,是数据的所有权问题。

互联网发展的早期被比喻为“信息高速公路”,让许多人对互联网有了形象的了解。今天,“信息”变成为“数据”,“数据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已经成为业界共识,甚至可以说,谁拥有数据,谁就拥有未来。可是,高速公路上跑的车各有所属,所有权非常明确,所以你只需要关心能跑多快就可以;可惜,如今信息高速公路上跑的车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它们的所属却越来越模糊,甚至越来越混乱——如果搞不清楚数据是谁的,应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数据传输得那么多那么快,究竟有多少好处呢?

不可否认,这些作为财富的数据,相当一部分是通过不合法的手段获得的——每次新闻报道数据泄露,动辄几百万上千万条,可见一斑。除此之外,还有很大部分可以算“其来有自”,是通过所谓“许可协议”拿到的授权,但问题也恰恰处在“许可”上。

要知道,“数据”这回事对普通人来说太新鲜,普通人往往很难意识到,数据可以被飞速复制和传播,可以被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利用,完全不能用常见的实体物品来类比。换句话说,在如今的环境下,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只要你提供了自己的数据,就只能默认它会流传到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意料之外的人,以意料之外的方式使用,产生意料之外的结果。

以前有不少人热衷于在汽车上安装“智能设备”,在手机上直观看到发动机的工况,却想不到自己的驾驶习惯可能被传递给保险公司,于是下一年的车险价格自然会提升;也有不少人热衷于“智能体检”,在手机上一键浏览各种检查结果,却想不到这些数据同样可能传递给保险公司,于是某些险种早早对你关上大门……

推而广之,今天,许多言之凿凿“我无所谓隐私”的人大概没想过,当自己的居住地址、收入明细、生活花费、购物列表、社交关系等等被外界悉数掌握,甚至集合起来,打造出“比自己更懂自己的模型”,或者被万人审视,或者扮演自己与亲朋好友交互,这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所以,我时常会有种感觉,如今用户点下那些花样繁多、术语晦涩的所谓“授权协议”的画面,恰恰如同几百年前,印第安人同意殖民者用玻璃珠子换取白银、黄金、土地。几百年前,印第安人为了看似稀奇的小恩小惠,“自愿交换”换来了生存境遇的恶化,如今,普通用户为了一点点方便,“自愿交换”把自己打造成各种系统中的透明人,却毫不自知——如今热议的“大数据杀熟”,其实是“量身杀熟”,因为它绝不敢贸贸然对陌生人使用,只有在充分了解具体用户之后才敢狠心挥刀。“杀熟”系统之所以成为可能,恰恰是用户用“自愿授权”的数据不断供养的结果。

第二个问题,是算力不平等的问题。

没错,互联网抹平了时空的界限,让信息能够自由流动,让所有人能平等访问这些信息。一方面,这确实带来了更多的平等;另一方面,它又造成了另一种不平等:谁能最有效利用这些信息,谁能从中获得财富?

答案大概是:谁拥有更强大的算力(计算能力),谁就能有效利用这些信息,就能从中攫取财富。

无可否认,互联网让世界变得更复杂了。信息在爆炸式增长,传播速度在飞速增加,如今的人类已经很难依靠简单的物理规则来阅览和利用所有的信息。比如单纯按照发布时间排序,你肯定无法同时关注几百上千人的动态;如果简单根据类目浏览,电商平台上的成千上万种商品必然让你眼花缭乱;如果活动规则仍然写在一张张纸质优惠券上,可能你手里攥着厚厚一沓却根本无从选择…… 今天的普通人之所以能面对海量的信息、复杂的玩法而不慌乱,完全是依托于各种平台强大的算力。

这里说的是广义的“算力”,既包括算法,也包括计算能力。许多报道里只说“算法”,如果只有算法,而没有足够的计算能力,就无法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得到想要的结果,也就无法给用户展现出“简化”之后的,普通人能够应对的局面。可以说,计算能力与算法相辅相成,互相促进,广义的“算力”已经成为互联网继续发展的必备元素,今天我们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选择什么,几乎全由算力决定。

说到”算力”,各种演讲中最喜欢引用的例子就是城市的交通优化。不断增长的算力支配下的红绿灯,已经不是“红灯亮10秒,绿灯30秒”这种简单规则所能支配,车流量、车速、天气、重大活动、驾驶习惯等等因素都需要纳入其中,优化结果远远超出个人经验的总结。如果你赞叹这种算力的伟大,那么也需要意识到,同样的算力已经运用到多个场景,远远不限于交通指挥,互联网已经把它投递到到普通人的各个场合。

放眼望去,如今提倡“克制欲望、节俭消费”的古训显得那么过时,那么微漠,甚至有些荒唐,因为它们完全无法抵抗由无数聪明的头脑、精妙的理论、复杂的模型、海量的数据协力制造出的强大算力,为你量身定制一个楚门的世界: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给你展示什么信息,形状、颜色、尺寸、文案……无一不有讲究,并且经过反复试验、持续调优。别忘了,这种算力完全被资本驾驭,有着明确的评判标准,无论采用什么手段,目的都是一样的:刺激互动、拉动购买、促成借贷(对了,同时还要尽力免除自身的风险和责任)……不夸张的说,今天平台的算力对普通人的心智已经实现了全面的碾压,远非“飞机大炮对小米步枪”所能概括,即便说“无人机对大刀长矛”也毫不夸张。

如果你留意关于“大数据杀熟”的新闻,大概会发现结局大致类似:除了信誓旦旦的保证,原因的解释往往经不起推敲,也无法举一反三,推导出“有没有更多人被杀”。某种程度上,这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强大算力支持的复杂模型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甚至专业人员都不容易说清楚,各种分析尝试反而很容易被扣上“不靠谱”的帽子。所以我很怀疑,即便第三方介入彻查也往往落得无可奈何,因为外人未必拥有相匹配的算力。没有相匹配的算力,当然看不透决策的黑盒。

结果就是,算力决定了我们能在互联网的世界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选择什么,但这强大的算力,却往往只有唯一的目的:实现资本增殖。这种局面,真是再荒谬也没有了。

写到最后,我想要澄清的是,以上列举了互联网的种种问题,然而互联网并非一无是处。我一向很反对用简单模型讨论复杂问题,那种“你对西方技术不满,你就回去用算盘”的论调,在我看来更像幼儿园小孩过家家。我只想说,二十年前,互联网曾经寄托了我们那么丰满的理想;二十年后,当它的全貌逐渐展现时,大家才发现之前的某些想法未免有盲目乐观的嫌疑。今天,互联网已经不再值得信仰,正视、平视、审视,恐怕才是更好的态度。

《监控资本主义时代》的作者Shoshana Zuboff有个论断,我印象很深:生产力的大爆发,往往都伴随着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仅靠技术是解决不了的,最终往往必须求助于社会规范、社会意识的调节。纵观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这种故事屡见不鲜。

那么,今天互联网带来的各种问题,单纯靠技术能解决吗?坦白说,我不相信。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今天,我不再信仰互联网

如果喜欢本文,欢迎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