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剧，我一直是后知后觉的。我看的第一部日剧是《东京爱情故事》，但时间已经是2002年，距离首播已经过去十多年，还是托朋友推荐的福。前些年大火的日剧《Legal High》，也是去年才补的课。不，迟归迟，算起来我的运气还不错，因为看的都是评分极高的精品。前几天，我才看完2013年首播的《半泽直树》，算是延续了一贯的传统。
尽管《半泽直树》与《Legal High》的主演相同，都是表情迷死人不偿命的“雅人叔”，但是两者的设定有很大不同。古美门律师出世就是能力极强的角色，对人情世故也了如指掌，各种“神操作”常常超出观众的心理预期，让人叹为观止，好看归好看，观看之时常常产生“超现实”的感觉。半泽直树则大不相同，出身并非豪门，也没有神秘管家护佑，更关键的是，他不再是可以恣意妄为的山大王，而总是置身于错综复杂的职场当中，时常要在“外部客户面临困局，内部领导给小鞋穿”的局面中挣扎。这样复杂的背景，也让他的胜出显得更加难得，也更加可信。
按理说，在勾心斗角、风波诡谲的职场江湖，能胜出当然离不开各种权谋和心计。但是半泽的胜出，往往依靠的是他对于朴素价值的坚持，比如“银行不只要赚钱，而要尊重实业”的信念，比如对普通人的同情、尊重，比如对职业道德的强烈追求。有这些作为基础和铺垫，半泽才能在各种场合上演正义战胜邪恶、善良战胜歹毒的“战斗力爆表”的好戏，收获各界观众的喜爱，又不会被认为完全不切实际。
我相信许多观众和我一样，在观看过程中时常有一种疑问：如果我是半泽，在他所处的那个场合，我会怎么做？哪怕我掌握足够的资料，有足够的勇气，对职业道德有足够的信仰，我能不能一次次完成“下克上”？
我的答案是：不行。而且，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答案就是这样。
身为银行职员的半泽，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专业人员，指引他工作的完全是基于职业的，理想的工作准则和价值观。他坚信“银行晴天放伞雨天收伞”的操作是不对的，尽管这是行业的默认操作；他也坚信“工作的成果被上司享有，过错却需要下级承担”是错的，尽管这是职场通行的潜规则；他更记住父亲生前的教诲“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重要，不能像机器人那样去做事”，尽管这完全违背“利字当头”的游戏规则……
据我观察，在现实中，许多专业技术人员都有这样的倾向。他们无法选择“不问是非，安心把上级分配的事情做完”，对于到底应当做什么，如何做，他们有自己的一整套专业的信念和规则，或者说一整套价值观。这套价值观往往会与具体的任务相冲突，也不会给他们自己带来多少好处，但他们仍然会坚持，即便让步，也会承受内心的煎熬和拷问。
那么，这种坚持到底会带来什么呢？
如果你的专业素养极强，或者是极重要的专业人才，那么你的坚持很可能不会带来大的麻烦，毕竟不可替代性在那里，即便他人认为你“脑袋迂腐、脾气臭”，毕竟也要敬畏你三分——这样的故事，我们已经在无数的文艺作品中看到过。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这种容忍仍然不是无限度的。
1986年的“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在发射之后凌空爆炸，举世震惊。事后调查报告显示，NASA的工程师之前就提醒此次发射有巨大风险，但是决策者一意孤行，最终酿成惨剧。看起来，这是“不尊重专业”的下场之一。但是，工程师充其量也只能说“有巨大风险”，无论从概率还是从士气出发，都不能断言“发射必然失败”。如果万一发射成功，这种危险的预言就成了“迂腐”的证明。实际上，阅读NASA的资料可以知道，在之前的几次航天任务中都出现过险情，违反操作规范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悲剧一直没有发生，这无疑给了决策者更大的勇气。
这恰恰是现实中许多困境的根源。专业的信念、规范、规律，或者说专业主义的价值观，从宏观的层面来说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从微观层面来说，它们往往又不能统御每一个细节。从理论角度来说，它们往往以长期规律和概率的形式存在，从来不会百分百兑现；从现实角度来说，它们往往不能与具体的经营活动完全重合，甚至本身就相冲突。换个角度想这也是相当正常的，经营尤其是创新，就意味着突破，就意味着否定“世界严格按照预定的规则来运转，无可更改”。
所以在现实中，我们常常看到专业价值观与经营的冲突，其结果往往是各种“狭路相逢勇者胜”、“打破条条框框，不拘一格取得重大成果”的事例，尽管这些事例的背后，往往是专业人员的无奈和苦楚——现实中，不是每个专业人员都有半泽那样的好运气，每次都可以表演“下克上”的精彩剧本。
那么，身为专业人员，尊重专业价值观，就只有无奈和苦楚的结果了吗？
一方面来说，这是宿命。企业经营不会严格按照专业价值观来，这一点常常不会被说破，因为明面上，所有企业都要遵循专业的价值观，没有人会公开声称“我们就是不会尊重专业，不会按专业规律办事”。所以，专业人员往往会产生“我坚持的也是公司坚持的”错觉。实际上，公司往往会垄断价值观的解释权，等到两者终于发生冲突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信仰的价值观与公司提倡的价值观，其实是两回事。如果你留意新闻，会发现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另一方面，摆脱无奈和苦楚的出路在于，要理解公司的经营是一回非常复杂的活动。公司的经营当然需要专业力量的支持，但也离不开“打破陈规”的创新。同时，公司要运作，必然会形成利益格局和权力格局。哪里的利益最大，谁的权力最大，这些格局都是在日常经营活动中累积形成的，同时也在真切地影响着公司的日常运作。
理想情况下，一项对公司有利的决策，既尊重专业，又不会违背利益格局，更得到权力各方的一致认可。但是这只是理想情况，大多数时候只能在这几者中取舍，妥协一部分，保存其余部分。
我的经验是，身为专业人员——无论你是做技术，还是做法务，或者是做其它什么专业工作，在遇到自己的专业工作被妥协时，除去不被理解的无奈和苦楚，不妨放宽视界，主动去理解一些问题，比如这种妥协的决策是如何产生的？谁有权力做出这种决策？谁从这种决策中受益了？…… 这些问题想得越细致，就越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就越清楚自己的专业工作在其中价值几何。在这之后，或调整工作思路，或改换门庭，都不再有那么多无奈甚至后悔。
如果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去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一直坚信自己的专业规律是四海通行的准则，然后在日常工作中随时践行，很可能会是悲剧的结果。《半泽直树》看起来虽然很过瘾，但是堺雅人自己在采访中也说了：
年轻的朋友们，在现实中千万不要学半泽哦，否则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不过我认为，半泽也不是完全理想化到不能学习的。在剧中，半泽和妻子的关系堪称理想，遇到半泽什么困难，户上彩饰演的妻子小花都给他无条件的温暖支持。
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面，我都想起前几年和朋友们吃饭聊天的经历，有朋友感叹：“我能做成今天这样，和我家庭有很大关系，因为我知道不管自己做得成做不成，我家里人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我的。” 话音未落，旁边的人感叹说：“我家里人虽然也很关心我，但总是给我很大压力，所以我不管做什么，总是担心做不好会被他们责骂，真羡慕你。”
虽然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也都是好人，但我还是必须承认，这两个人，无论自信心还是幸福感，都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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