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皮尔伯格2015年拍摄的《间谍之桥》的题材堪称“美国主旋律”,电影本身没有太多惊喜但精致完整。本来它或许只能算一部“扎实”的作品,但是认真以冷战为题材的电影实在是太少了,所以还是相当值得一看的。

长期以来我对冷战史都比较感兴趣,虽然远远谈不上“了解”,还是犹豫要不要借此机会谈谈我的看法。恰好,上周五(2月26日)《晓松奇谈》里高晓松也讲到了这部电影,他的观点和我的类似,电影本身没有太多好谈的,历史却是相当值得侃的。所以我就借机谈谈冷战,权当一个冷战票友的调侃,大家但听无妨。

许多历史事件,后人看来往往会“发现”一条主流的脉络,把握住了它就把握住了时代和历史。但真正的事件往往是由交错甚至冲突的若干事件综合促成的,不起眼的小事件很可能导致发展的方向的剧变。习惯了对历史的过分简化,往往会丧失对复杂现实的把握能力。对于冷战,正是这样。

首先谈谈“冷战”的起源。通常认为,冷战是西方资本主义阵营挑起的,比如邱吉尔有著名的“铁幕”演讲;相反,社会主义阵营在欧洲是希望进行“议会斗争”的,被逼无奈不得不兵戎相对。在高校的政治课堂上,许多看来“开明”的老师也持这种观点。但是,我不同意。

二战结束之后,除去美国,其它大国的生活状况都很惨。尤其美国有了原子弹,苏联还没有,加之斯大林其实更多是个俄国的民族主义者,所以他考虑更多的并不是世界革命,并不是在世界范围内与资本主义国家全面武装对抗,而是保持社会主义阵营的势力范围。这种考虑反映在中国政策上,就是要求共产党不能与国民党对抗。这种要求,当然会引起毛泽东的不满。

实际上,毛泽东对斯大林的不满早已有之。1935年中央红军长征在陕南进入几乎绝境的时候,意外捡到一张《大公报》得知陕北还有一支红军存在,这才放弃了通过外蒙打通苏联的计划,前往陕北生存下来。同时,因为红军在长征途中一直没有建立大功率电台,无法与共产国际联系,所以依然保留着与国民党斗争的原定方针。1936年来到陕北之后中共恢复了与共产国际的联系,共产国际已经转变了斗争策略,连发电报要求中共与蒋介石联合抗日,故而当年中共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并向国民党连发呼吁电报。再往后,双12事变之后中共对蒋介石的采取“合作”态度,也是共产国际意志的体现。所以说,毛泽东对斯大林的“不满”是有历史的。

中国革命的胜利无疑鼓舞了斯大林,所以(在没有告知中国的情况下)同意金日成发动朝鲜战争——朝鲜战争谁打响了第一枪并不重要,只要看开战之后的情势就可以知道谁希望发起战争。北朝鲜人民军在150多辆坦克的支援下势如破竹,而南朝鲜军队甚至连反坦克武器都没有装备。

斯大林之所以敢于放手让金日成发动战争的另一个依据是,他判断美国和资本主义阵营并不会直接干预,所以这充其量是一场“两个代理人”之间的战争。斯大林的这种考虑也是有道理的,其实在二战结束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丘吉尔、艾奇逊等等主张全面与社会主义阵营对抗的始终是少数派。在远东,美国彻底失去了对蒋介石政权的信心,放任中国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艾奇逊等人四处宣传共产主义的威胁,始终没有得到多少回应。

恰恰在这个时间点上,朝鲜战争爆发了。这绝对是冷战史甚至世界历史上的大事。对资本主义阵营来说,“世界革命”、“冷战”已经不再是危言耸听的恫吓,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甚至无法判断这种威胁有多大。于是“联合国军”直接参战之外,第七舰队还需要开进台湾海峡,防范事态进一步扩大。结果,即便金日成出兵是暗地里和斯大林勾兑,并没有事先通知中国,但是面对金日成的恳求下,中国仍然选择了出兵朝鲜,举全国之力与联合国军对抗三年。斯大林对此是感激的,支援给中国的大量的武器装备和技术资料,都给出了相当低廉的价格,甚至是白送。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用高超的外交手腕导演战争,牺牲中国利益的初衷。

回顾整个朝鲜战争,打了三年还是回到三八线,真正的策动者其实是北朝鲜与苏联,美国和中国的命运都是“意料之外”被牵涉进来反而成了战斗主角。所以美国人在停战协议签字时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其实正是这个意思。

这里可以顺道说的是,联合国历次出兵都是在“联合国军”的名义下进行的。只是因为朝鲜战争之后,“联合国军”对我国太敏感,所以之后都选择了其它译法——比如海湾战争,就是伊拉克与“多国部队”之间进行的。

1953年斯大林去世之后,社会主义阵营的旗帜和领袖问题就逐渐浮现出来。从国家上讲,苏联是当仁不让的老大哥,但从领袖资历和脾气上说,毛泽东未必服气赫鲁晓夫——即便对斯大林,毛泽东也是不服气的。尤其是在1956年匈牙利事变之后,社会主义国家的思想出现了分歧,许多人都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莫斯科的大学生甚至说出了“且慢,让我们来听听毛泽东是怎样说的吧”的话。对这样的倾向,“老大哥”当然不能接受。

当时苏联已经成功爆炸了原子弹和氢弹,赫鲁晓夫已经清楚核武器的威力,知道核大战打起来就是世界末日,所以提出了“三和两全”(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和平竞争、和平过渡,全民党,全民国家)的策略。中国本来就不再服气“老大哥”,又被朝鲜战争的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的巨大成果所鼓舞,当然不愿意接纳这样的方针。“苏修”的说法就是从这里来的,苏联变成修正主义了,不再积极发动世界革命、与资本主义阵营拼命了。

《间谍之桥》讲的,恰恰就是1957年的事情。这一年赫鲁晓夫已经基本站稳了脚跟,有了足够的信心。而且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共产党员,他有足够多的技巧来应付各种情况。所以在U-2间谍飞机被击落之后,苏联方面并没有马上宣布这一消息。而美国方面之前就要求飞行员在飞机被击落时必须启动自毁装置,同时不能被对方俘虏,所以认为飞行员鲍尔斯已经死亡,于是发了个声明说“一架气象飞机失踪”。直到赫鲁晓夫突然公布人证物证,宣告艾森豪威尔政府如何破坏世界和平,美国政府被搞得灰头土脸。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才愿意用苏联间谍阿贝尔换取鲍尔斯。

当然,这种交换不能公开进行,只能以民间的名义私下进行。《间谍之桥》的主人公多诺万先生就是临危受命,促成了这桩交易。整部电影对当时的细节还原相当逼真,气氛营造也非常到位。熟悉历史的朋友看起来,当然会大呼过瘾。

实际上,U-2飞机到底是如何被击落的,迄今为止仍然没有公论。流传很广的说法是,苏联间谍潜入了白沙瓦的美军基地,把U-2飞机的高度表旁的一颗普通螺丝换成了磁性螺丝,导致高度指示欺骗了飞行员。网络上还有很多写的有鼻子有眼的故事,但真实性存疑。从逻辑上分析,在没有液晶多功能显示器之前,飞机仪表众多而仪表盘空间有限,所以都是密密麻麻排布的。如果螺丝有那么强的磁性,其它仪表也会受到干扰。所以在没有见到仪表盘和螺丝位置之前,我始终无法相信。

击落U-2飞机并羞辱美国政府,为赫鲁晓夫挣足了威信,客观上也刺激了中国。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知道,“超英赶美”的口号,最初是为了和苏联竞赛提出的——既然苏联要超越美国,那么我们就要争口气超越英国。可惜大干快上的豪气,并没有获得苏联新闻界的关注,这大概又进一步刺激了中国。一个明显的结果是,1958年金门岛万炮齐轰,在这之前赫鲁晓夫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弄得相当被动。此后双方嫌隙愈演愈烈,最终结果就是中苏分裂。

在美苏关系上,1960年艾森豪威尔政府下台,富家子弟肯尼迪(JFK)当上了美国总统。面对老资格的共产党员赫鲁晓夫,“愣头青”肯尼迪当然不是对手,1961年的会谈让他进退维谷,而后失声痛哭。不过美苏之间,除了领导人个人的对抗,还有制度的较量。赫鲁晓夫对外要面对意气风发的肯尼迪,对内还要应付各位中央委员的诘难。而肯尼迪尽管开头表现不佳,却有职业智囊团的全力支持,根本没有“后院失火”的担心,终于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中扳回局势,赫鲁晓夫只能黯然下台。

关于肯尼迪获得的支持,基辛格有过形象的论述让我印象深刻。基辛格说:我和肯尼迪在一辆刹车失灵、高速开往悬崖的车上,但是我甚至都不能说“刹车”,我能问的只有“油还够吗?还用不用加速?”

我时常觉得大家都生活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选择并非决定性的力量,因为总会有莫名出现的力量把我们引导到意想不到的方向。我对冷战感兴趣,是因为刚上大学时晚自习常常不务正业,去各院系听讲座。误打误撞听到历史系的崔丕教授(现任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计划特聘教授、历史学系主任)讲NSA(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历史。台上手夹香烟的老师讲得出神入化,台下理科院系的学生也听得兴致盎然,我由此知道了冷战的另一张面孔,也记住了沈志华、杨奎松等等名字,从此自己找书看,慢慢拼凑起对这段历史的理解。

如果你对我的观点有疑问,欢迎给我留言。如果你因此对冷战感兴趣,可以阅读下面几本书。

《中苏关系史纲》,沈志华著(最好阅读第一版,后续版本据说有删减)。

《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沈志华著。

《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杨奎松著。

《美国、俄国和冷战》,沃尔特·拉费伯尔著。

《零年:1945现代世界的诞生》,伊恩·布鲁玛著(打仗刺激吗?看看战争结束之后的惨状吧,强烈推荐)。

《柏林1961》,弗雷德里克·肯普著(新闻记者的作品,很好读,强烈推荐)。


最后推荐南桥(方伯林)先生的公众号。

国内的很多公众号尽管文章嬉笑怒骂十分讨喜,但信息量和逻辑都有硬伤,看完的收获只有“爽”字而已,难免让人心生厌烦。南桥先生久居国外,文气平和认真而不失幽默,更重要的是提供了许多新鲜的角度和咨询,往往不但能指出问题所在,还能介绍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是如何看待、解决这种问题的。对于不愿一味埋怨、还想要寻找希望的读者来说,看完南桥的文章往往会感叹“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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