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写作，一般人公认“文笔”很重要。写出好文章，离不开好的文笔。同时大家也认为，文笔是种天赋。如果自觉没有这种天赋，也就和写作没什么机缘了。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上学时每次老师夸奖“文笔好”的同学，我都很羡慕，也惋惜自己沾不上写作的边。然而通过自己写作、学习的经验和思考，我逐渐发现，文笔对写作其实没那么重要。或者说，写文章要求的文笔，并不是天赋的文笔。
天赋的文笔是什么呢？一般来说，它侧重于对文字、语词自身的优美的感知和运用能力。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语文教育中，“好的文笔”大概就是气势的排比、形象的比喻、优美的搭配……，总而言之，就是能让文章“漂亮”起来的手段。所以很多老师会鼓励学生用一个小本子记录“好词好句”，写作文的时候才有资料可用，才能体现好的“文笔”。好的段落之所以被挑出来，也是让大家学习这种“文笔”。
目前许多中文写手所擅长的正是这个方面，甚至可以说“语感超强”。阅读他们的作品，常常可以被层出不穷的好词好句弄到眼花缭乱。这样漂亮的“文笔”可以通过积累背诵得到，但非原创的“文笔”常常不够新鲜、生动，好的“文笔”多是灵光闪现、语感爆发的结果。大家认为文笔离不开天赋，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写作是什么呢？写作是将作者所想的内容，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过程，文笔就是将这些内容具象为文字的本事而已。传统认为的天赋的“文笔”（词句优美），或许能解决“漂亮”的方面，但表达并非只有“美”的部分，作为表达的基础的，乃是“对”的部分，即规范性的成分。
文章之所以值得探究，因为它本是信息的载体，自身又构成审美的客体。论文和诗歌，可以视为两个极端，居于期间的大多数文章，其实是二者的混合体，不过通常情况下，信息载体的意义远高于审美课题。所以我们可以说，大多数的写作其实更像技术，而不像艺术。
对于信息载体来说，如何准确、高效、完整地传递信息，经过历代作者的探索、思考、积累，已经形成了相当多的规范性知识，比如词语是否准确，句意是否流畅，段落衔接是否自然等等，都是有一定之规的，写作的时候必须遵守。这些规范性内容看起来不起眼，没有“天赋文笔”的美丽光环，却是刚性的骨架，深埋在文字里，深深影响着作者意思的传达和读者的阅读情绪，保证整篇文字不会误入歧途，不会传递错误的、缺失的信息。如果忽略了对这些规范性知识的学习和训练，写作时单纯依靠优美的文字来“一俊遮百丑”，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词句再优美，底子不对，也无非是个“漂亮”的花花架子而已。
不幸的是，我们总是强调文笔中的天赋部分，太追求“写漂亮”而而忽略了“写对”。结果还没能写对，就开始追求写漂亮了：基础语文教育中很少认真讲到准确用词、严格造句、段落衔接方面的内容，更不要说专门的训练了。在成人写作的世界里，又缺乏足够有分量的批评，即便有这方面的建议或讨论，也会被视为“吹毛求疵”、“不上正板”，显得“不入流”。所以即便已经成名的写手，也不愿意时间来锻炼和改善，因为这“不是问题”。结果天赋的“文笔”再好，华美的盖头之下，总是可见糟糕的质料、粗糙的组织。在我眼里，许多所谓“文笔不错”的文章，完全经不起推敲，读过之后只能留下空洞的感觉。
这方面的例子可以从最简单的几个方面体现出来：在词语准确性方面，不少知名写手在这上面常犯错误，比如用“甚嚣尘上”描述好消息的传播，用“狼奔豕突”形容车流的繁华（基本的“语感”也应该足够判断出“嚣”、“狼”、“突”不是褒义）；在句意流畅方面，我随手摘录一段：“老白带着我在山林里穿行，天色阴暗，草木茂盛，几下就晕头转向了，简直跟不上他的步伐”，因为主语错位，读者要想想才能明白，“晕头转向”的不是“老白”而是“我”，所以应该改为“我跟着老白在山林里穿行……”。此外，段落衔接的问题也相当常见，许多作品里都可以读到“石头里蹦出来”的生硬段落，或者毫无征兆的转折表述。限于篇幅，我在这里无法摘录，但我相信仔细阅读的人对这种现象不会陌生。
作为反面的例子，不妨看看美国文学的情况。20世纪30年代以来，美国文学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迅速增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普遍开展了创意写作的课程，让更多普通人学会了写作，提高了大众的写作水平。翻阅美国创意写作的教材就会发现，它们强调的是“写作是一种工作而不是天赋”，要想写好，应当如此这般遵照规范进行，甚至详细到哪个场合用多少什么性质的词语才合适，都有讲解。
写出《浪潮之颠》的吴军先生，也要特别感谢美国的导师对他写作的专门训练——如果“文笔”仅仅与天赋有关，那么遇到有文笔天赋的理科教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遇见这样的教授就开了文笔“天眼”的更加不可能。但大家都认为《浪潮之颠》的文笔不错，可见依照规范训练的重要性。有意思的是，中文写作里常见的用词错误、句意混淆之类问题，同等水平的英文作品里确实较少出现，这或许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写作规范和训练的重要性。
写作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先写对，再写漂亮。我经历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希望你看到这篇文章时，不要有同样的遗憾。
最上面的图片是人民大学出版社《创意写作书系》中的一册，《一年通往作家路》的封面。无论你想写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这套书都相当值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