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多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看那么多书,能记住吗?”这个问题确实困扰过我,幸运的是很早我就明白了,它是没有意义的。

中学的时候,我总是很佩服文科的同学,他们好像天生就能够把那些枯燥无趣的知识点随口说出来,除了记忆力好,我找不到别的解释。而如果天生“记忆力不好”,就只有干瞪眼羡慕的份,再怎么读书也没有用。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知道很多人一直这么认为。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我的看法。

中学时候有一次复习历史,我突发奇想,拿了一张很大的白纸,画上了二维坐标系。横轴表示时间,长度与时间呈正比关系;纵轴分别是经济、文化、政治制度等各个方面。我把整本历史课本的知识点全拎出来,一个个地放到坐标系里,瞬间感觉就不一样了:两起事件间隔了多少年,不再是单纯的数字,而是感性的长度;同一个时间段发生了事情,竖着看就清楚;某个方面的演变过程,横着看就明白。结果那次历史考试我破天荒地得了不错的成绩,而且至今还依稀记得那些知识点。可惜的是,这种复习方式被身边很多人认为是“离经叛道”、“异想天开”,所以最终我也没有坚持。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历史系听讲座,老师问:“公元1453年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下面竟然没有人能答上来(可能是太紧张?),我却记得很清楚:“东罗马帝国灭亡”。由此还得到了老师的称赞,并告诫“历史系的同学们”要“记住历史大事”。其实我记忆力不好,对政治、历史等等需要背诵的科目,既不在行也不喜欢。之所以说得出1453年东罗马帝国这回事,完全是因为我看过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面专门有一章讲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故事,我才记住了那一年是1453年。正是依靠这种意料之外的联系,我才记住了“1453年东罗马帝国灭亡”。

我很庆幸,这些例子没有用来炫耀,而是让我明白了一点道理:记忆的关键不在背诵,而在于联系——记忆,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知识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联系起来,而且这种联系越复杂,记忆就越牢固。

这个道理其实不难明白:书本只是信息的载体,通常以方便表达的形式(顺序结构)把知识罗列出来,而不顾这些知识本身是如何组织,如何记忆的。所以希望理解这些知识,记住它们,并不需要收到表达形式的限制,而应当突破书本的限制,去寻找和构建这些知识自身的结构——这就是理解,并把这些知识与自己已有的其它知识联系起来——这就是掌握。如果既理解了,又掌握了,记忆当然不在话下。

以前我看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也尝试记住上面都有谁,指天的是谁,指地的是谁,低头写谱的是谁,地上画图的是谁。但每次都记不长久,也容易忘记。等我真正读过古希腊的历史,读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作品,知道毕达哥拉斯和欧几里德的贡献之后,一切就自然清楚了:研究理念世界的柏拉图指天,定义科学领域的亚里士多德指地,提出“数字是万物的尺度”的毕达哥拉斯在作曲,研究几何学的欧几里德在地上画图。真正让我记住哪个人是谁的,绝不是书本上印的那几句话,而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德的贡献,和拉斐尔的表现方式。

这种记忆方式甚至对枯燥的政治课也有帮助。考研时,我与大多数人光背政治课本和复习资料不同,花了大概三个月业余时间,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通读了一遍,于是能把教材上的知识点和产生的背景、原因、语境联系起来。所以它们对我来说不再是枯燥割裂的信息,我基本可以理解它们的出现的来龙去脉,把每个考点都对应到原著中去,甚至原著文章所处的情境中去,进而理解教材选择特定角度进行阐释的原因,这种“自然而然”的印象真是太深刻了。最终我的政治考分超过平均线不少,这是之前不敢想象的。

理解了这些就会知道,“看那么多书能不能记住”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它认为书里的信息是没有结构的,平铺的,看的书越多,铺的就越开,记忆的难度就越大。但对于真正会读书的人来说,每看一本书,都是把书里的知识拆开来,分门别类装到自己的知识结构里,与已有知识构建联系的过程。结果,看的书越多,自己的知识结构就越复杂,联系就越多,吸收和容纳的能力也越多。

或者换句话说: 对会读书的人来说,看的书多从来不是负担,反而是一种加速度——看的书越多,看书的速度就越快。因为自己的知识结构足够复杂,可以迅速地判别新书里观点的价值,迅速地拆解新书里的各种信息,迅速地将它们与已有知识联系起来。

如果自身的知识结构足够复杂,联系足够多,其好处就不仅限于“记忆”了,而是赋予人一种能力,即动用不同领域的知识,从不同角度,来观照和解决同一个问题的能力。不妨把你的知识结构想象为一张超级复杂的蜘蛛网,无论网络的什么地方被触动,都有援军从四面八方赶来应对,而不是画地为牢、望洋兴叹。这样的能力堪称可怕,但也让人神往。

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人问“看那么多书,能记得住嘛”的潜台词,其实是“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看那么多书,就算记不住,好歹也受了一点文化的熏陶,不会问这么无礼的问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