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圣诞节的回望

我不知道,看到这篇文章的你,最早是从哪里知道圣诞节的。但我想,一定和我的经历不一样。

我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没有上小学——只知道新年(元旦节)是可以放假的。有一年,母亲忽然说,要过新年了,为了迎接新年,我们要给家里大扫除。大扫除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打扫完毕,母亲忽然跟我说:在家里找到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当时我还不认识字,只能让她念给我听。原来,这是个叫“圣诞老人”的老爷爷写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悄无声息地给小朋友送礼物,并且留下一封信,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茁壮成长。

奇怪,圣诞老人到我们家来了,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平时喜欢干什么,写信写得那么详细?……

带着这一连串问题,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讨论了半天,大家都说没有收到什么礼物,也没有信。有人说,“肯定是你妈妈装的”。但我一口否决了,因为妈妈肯定不会骗人的。那么,这封信真的是圣诞老人来送给我的吗?

虽然没有答案,但是日子久了,我慢慢忘记了圣诞老人这回事。

结果第二年,又是快到元旦的时候,家里又要大扫除,又找到了圣诞老人的信。圣诞老人不但继续鼓励我,还知道我对他的疑问,所以他说,他都是夜里悄悄来的,为的是不打扰小朋友们晚上休息。

看来,真的有圣诞老人这回事。

那时候电视上开始播外国动画片了,我逐渐了解到,圣诞老人是个白胡子、红衣服的老爷爷,每年圣诞节的夜晚就坐着雪橇给小朋友们送礼物。院子里那么多小朋友,圣诞老人只来我们家,这真是一件让人得意的事情。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清楚,圣诞老人不都是从烟囱爬进屋的吗?我们家明明没有烟囱,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于是下一年,我说圣诞节的晚上不要睡觉,要一直守着,看看圣诞老人长什么样子。然而孩子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好奇心也敌不过瞌睡虫。不出意料的是,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枕头底下又有圣诞老人的信。

就这样,这个故事持续了好几年。每年收到的什么礼物我已经忘记了,但留下的那封信是我印象深刻的,总是情真意切,总是热情满满,而且总是充满童趣,一点也不讲大道理。可是,圣诞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这些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直到后来有一天,也许是我足够“懂事”了,也许是我会辨认笔迹了,母亲才终于承认,圣诞老人是她装的,那些信都是她写的。奇怪,我当时一点也没有“被骗”或者失落的感觉,脑子里似乎只有“哇,我终于直到背后的答案了”的惊喜。

故事讲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母亲。

我母亲出生在普通家庭——外公是孤儿,外婆抗日战争时为躲避日本人从武汉跑来湖南落脚,无依无靠。我母亲从小成绩都不错,高中毕业后被推荐(文革中都是组织推荐)进入湖南大学读化学。毕业之后,一直从事化工相关的工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好几次应邀在石化系统组织的全国培训班上授课。纵观她的工作经历,无论是之前在石化行业,还是后来转战贵金属检验、食品药品分析等领域,都在持续学习,都是亮晶晶的业务骨干。至今,她保持着我家最高的学历(并列)和技术职称(独享)。

另一方面,她又在我身上花费了很多心思。比如八十年代出去讲课,每次都带上我,告诉我“要有本领,才有公费出差的机会”,这可以算言传身教了;我很小的时候去她实验室玩,把水银温度计打破了,她立刻制止我去摸,立刻找来硫磺洒在水银上,立刻开窗通风,完了仔细告诉我其中的道理,那算是我最早的自然科学启蒙;再比如我在中学,所有的英语课文都要在家里默写、背诵,由我母亲检查核对,所以英语的基础还算不错,在学校听同学说家长辅导不了自己功课,我一度以为是天方夜谭。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我母亲是位“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共产党员,积极参加组织活动(但又不“过分积极”),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去参观过毛泽东、刘少奇故居(“组织活动”的一部分)。我长大以后,她跟我说起之前工作的许多事情,有个例子让我印象深刻。有次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又相信“组织上”的公正,所以写信去申诉,本来只是简单描述事情经过,但经人指导,又在申诉信里写下“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以我的党性保证”,当然事情最后得到了解决。对了,我母亲是个较真的人,有次买了一卷质量有问题的乐凯胶卷,她写了几封信到乐凯厂,终于厂方寄了一卷新的胶卷来。这样的做法,在今天看来也不算平常。

每次当我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我总觉得,这样一位母亲,似乎很难和“假扮圣诞老人”结合起来。那个年代父母的刻板印象大概是很一本正经,很不“开化”,难得有这样的想象力;今天的父母也未必有这样的耐心和时间,大家更习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或者即便自己动手,也一定要多方询问调查了解,谨慎谋划。

然而,我的母亲,一位从事化学分析的共产党员,就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不久,大家还只模模糊糊知道“圣诞老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孩子扮演了好些年圣诞老人。她扮演得那么自然,又那么神秘,留给我的只有美好的记忆(所以我看《美丽人生》的时候倍加感动),似乎完全超越了时代。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按照我母亲的说法,这些举动背后并没有什么深明大义,无非是“自然而然”的决定。但是,我往往很难相信“自然”这个答案。就好像小时候学手风琴,有无数痛苦挣扎的回忆。结果 大学上了音乐赏析课,毕业后和民谣乐队的人一起玩,读到卡尔·波普尔的《通过知识获得解放》,我才恍然大悟,以前母亲说的“音乐是健康的消遣”,真正的意思是“通过音乐获得解放”。于是那个问题又出现了,她既没有看过卡尔·波普尔,也不会乐器,她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

这些年来,我似乎学了些理科的知识,发现不少言之凿凿的所谓科学其实和科学毫无关系,似乎也读过了些文科的书籍,才明白不少大义凌然的“自古以来”其实并没有多古老。总之,对世界的看法在不断的变化。我越来越深刻的感觉到,掌握了更多信息,然后给万事万物贴上标签,形成各种刻板印象,这种做法和“知识”毫无关联,反而把我们和世界隔膜开来。比如我的母亲,出身在三线城市,小时候没有让人羡慕的“家学”,大学学的又是理科,还是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无论哪个刻板印象,都不会和“扮演圣诞老人”联系起来。

这还不是最意外的,有时候自己想通一些道理,却发现原来母亲就等在那里,或者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或者她从最近的读书、出游经历里得到了类似的结论。我经常在想,我能经历的精彩生活也许比不过父母,有点沮丧,但放弃小我仔细想想,这并不是坏事。

当然,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我母亲有这种“超越时空”的神奇本领?我想来想去,总找不到满意的答案。但有,有几点原则一定是明确的:

第一,对生活保持一颗平淡的耐心;第二,永远不要放弃拥抱和探索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总比我们想象的大,我母亲最近读完了梅英东的《东北游记》和《再见,老北京》,看这样的书需要耐心,她有耐心,也看得懂其中的趣味;第三,永远给其他人以自由,不要拿个人的好恶或者宏大的纲领去臧否其他人的选择,之前她读何伟的书(还包括《甲骨文》和《奇石》),虽然不赞成其中有些观点,却不会就此否定整本书,反而乐于知道“原来有人会这么想”。

我相信,只要坚持了这几点,让其他人感到幸福,就不应该是难事。

最近在朋友圈里看到关于圣诞节的各种奇特的论断,听到各种稚嫩的宣誓,于是我想,不妨把自己的圣诞经历写出来罢。从某种视角来看的水火不容,换一种视角,也许就是温情和自由的象征呢。

祝大家圣诞快乐。


关于如何与父母相处,我之前写过两篇文章,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 该如何面对我们的父母改善与父母关系的几点建议。关于这个话题,总有人说“环境不一样,尊重自由、讲道理的父母就好相处,否则没辙”,这个观点我是不认同的。要尊重自由,就要包容其他人“不自由”的自由,要讲道理,就要有和“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的耐心。如果只局限于在“同类人”的世界里,那么“尊重自由”和“讲道理”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