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演员日薪206万”和“一家公司一年的利润有几爽”等话题成了热点。另一个相对不那么热但是也引起了不少人关注的点,就是一些人对张恒的指责:告密可耻。打起这杆大旗,尽管张恒的告密“客观上为国家挽回了税收”,但是对前妻的告密,对亲人信任的背叛,仍然是可耻的。
在高喊“告密可耻”之后,这些人少不了还要引经据典、历数往事,把“告密者”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让“告密可耻”称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们无法猜测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但是,10万+的阅读量是不争的事实。
看起来,“告密可耻”之所以有威力,基础是“亲疏重于大义,信任大于公义”:亲近的人做了不对的事情,分量远大于疏远的大道理,两相对比,孰轻孰重是很清楚的。
单单这么看当然没问题,可是联系具体的例子,就发现似乎不太对头。
比如前段时间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三只金钱豹出逃事件。从媒体报道来看,4月19日野生动物世界就发现了豹子出逃,开始自行组织力量捕捉,“同时”对所有员工强调,一律不得对外泄露消息。
看起来,这家野生动物世界的员工组织性和纪律性都很不错,事情过去接近两个礼拜,消息没有任何泄露,甚至周边居民已经目睹了金钱豹来询问时,仍然可以做到众口一词的否认。简单说,野生动物世界的几百名员工,没有任何人“告密”。
问题是,这样的“不告密”真的是好的吗?真的是周边居民能够放心的吗?真的是我们芸芸众生想要的吗?
我想一定不是的。
我曾经居住的小区里曾经有人发现有蛇出没,马上就在业主群里发布了信息,请广大邻居多家提防,同时督促物业尽快处理。有这样的邻居在,哪怕知道有蛇出没,也不会担心。对比之下,放任三只金钱豹在居民区周围出没,两个多礼拜时间里不但哪怕没有任何告知甚至是暗示,反而极力否认有金钱豹外逃……试想,如果有人真的胆敢“告密”,那么他一定不可耻,反而会被尊为英雄。“告密可耻”,一定不是他不作为的挡箭牌。
别误会,我讨论“告密可耻”这个口号的困境,并不是要树立“告密光荣”的标杆。我想说的只是,口号是生硬的,现实是复杂的,口号是整齐的,现实是错杂的。如果聚焦到某个具体的场景就会发现,再刚猛的口号,都会受到各种约束。一旦我们置身于某个具体的情境里,往往会发现不同的口号——哪怕这些口号义正词严、声势浩大——是存在冲突甚至完全相斥的,就好像用不同角度的灯光照射一个不规则的物体,得到的影子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不能用简单的口号来裁判一切,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弄明白具体的情境,搞清楚每一个口号的应用前提、适用范围,然后才能展开思考。
前些年俄罗斯拍了一部电影《勒热夫战役》,讲述的是卫国战争期间,苏联红军一部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死守“勒热夫突出部”,与纳粹德国中央集团军血战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小细节,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德军的新一波进攻发起之前,纳粹空军前来投下了大量传单,告知红军战士“你们已经被隔绝,尽早投降才是正道”——当然,影片里的红军战士对此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
不久,后方上来了一位政工干部。不过他的目的既不是增援作战,也不是给大家鼓气,而是检查是否有人私藏了传单——要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立场务必要坚定”是不容置疑的。尽管指战员已经保证绝没有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位干部尽职尽责,在两次战斗之间的宝贵间隙里细细搜索了每一位战士,结果还真的在某位老兵的口袋里找出了一张传单。
尽管老兵发誓他绝没有看过传单的内容,只是想用它来卷烟;尽管周围的战士都觉得老兵说的是事情,此举合情合理;尽管指战员也出面打包票,并强调现在“每一个人都很宝贵”。但是口含天宪的政工干部不依不饶,坚持要执行铁的纪律,把老兵带回后方受审……
命令要服从,立场要坚定,队伍要整齐,不能被对方的宣传蛊惑,这确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在战斗激烈、缺乏补给的前线,希望给自己卷一支烟缓解压力,也是人之常情;更不用说后方的支援迟迟上不来,每一个战士、每一点战斗力都是宝贵的资源……
一旦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就会发现,尽管军队强调服从,强调铁的纪律,但是“铁的纪律”在这种场景下似乎并不具备碾压一切的正当性。或者说,平时那种“碾压一切”的正当性,此时受到了其它条件的约束和牵制。
而一旦你认识到了“许多口号尽管看起来声势震天,其实并不能碾压一切”,“还存在其它条件来约束和牵制”,甚至“一本正经的口号可以互相冲突”,就会发现世界就不再只有黑白两色,而是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和层次的细节。你的好奇心越足,同理心越强,能看到的层次和细节也就越多。
再举个远点的例子。
大家都知道历史上的“昭君出塞”,在发现打来打去最终没有办法彻底解决匈奴问题之后,公元前33年,汉元帝应呼韩邪单于的请求,把王昭君赐给了他。单于非常高兴,上书愿意永保边境安宁。王昭君与单于育有一子,名伊图智牙师,也就是后来的右日逐王。
两年后的公元前31年,呼韩邪单于去世,王昭君不但没有返回汉朝,反而再嫁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复株絫若鞮单于(呼韩邪单于另一位妻子呼衍王小女儿的长子)。育有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
王昭君先嫁夫,后嫁子,如今许多人想来“不可思议”,不过这并非孤例,之前汉武帝时代,也先后把江都王的女儿封为公主,先后嫁给乌孙王昆莫和昆莫的孙子。毕竟对匈奴来说,环境恶劣,人口生产就是第一要务。故而张骞、苏武尽管先后被匈奴扣为人质,匈奴也配给他们匈奴妇女作为家室。
今天的人,尤其是“女德提倡者”大概会说,这种违背人伦的做法,只有匈奴这种“蛮夷”才能做得出来,“女子守妇道重贞节,从一而终”才是历史正道。但是,事实也不是如此。
唐太宗在贞观元年(公元627年)便颁布诏书,规定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就应尽快成婚。而且特别规定,如果寡妇的丧期满了,守孝时间满了,也应当及时改嫁。不但如此,皇室以身作则,在唐朝正史中,公主改嫁的记录比比皆是,有的公主甚至改嫁了五次,而且所有的改嫁都清楚明白记录在史书里,当时的人认为毫无必要隐讳。
就此可以知道,今天不少人提倡的所谓“贞节观”,尽管被表述为“历史正统”,其实也不过是五代尤其是宋朝以后,才越来越流行,越来越被重视。也就是说,今天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正统”,无论多么会伪装自己,其实未必有那么的“正统”,甚至完全不同的观念反而是历史上的“正统”。
所以我一直说,生活要有原则来支撑。原则不同于口号,一旦我们说起“原则”,总是会有一系列的概念相伴随,它的前提是什么,它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它的适用范围是什么……相比之下,口号虽然简短有力,但口号支撑的世界,是苍白而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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