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米大师,是通过朋友的介绍,时间应该是在2009年前后。

当时听朋友说,有人写了一本技术书,自信满满地号称“0bug”,结果被其他人在豆瓣上挑了一堆错误,“0bug”跳出来和人辩论,来来去去攒了个很有趣很长的帖子。我去看了,发现挑错者其实只有一个人,字用的是繁体,行文也有些古奥,但每次都说得很到位。而0bug的回复则是左右之绌、胡搅蛮缠,所以越描越黑,大概他自己也有感觉,所以不久便恼羞成怒了。看了整个帖子的开头,我大概了解了双方的水准,对中间的内容就失去了兴趣,直接拉到最后想看看结果。让我吃惊的是,挑错的这个人一直保持着平和致中、就事论事的态度,行文也没有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当时我还热衷于国内的BBS和论坛,也颇积累了些诡辩的伎俩,知道辩论是给别人看的,要想早点结束战斗,最简单的办法是抓住优势把对手搞臭。但是这个挑错的人,态度未免太执着,涵养未免太好了。当时我不知道,这个挑错的人,就是米大师。

2010年,我从北京去了上海。有天晚上,霍炬跟我说”今晚去找Milo吃饭“,他并且提到之前在豆瓣上的辩论。我才想起,噢,Milo就是当时挑错的那个人,听说,是个香港人。好吧,香港人,我从来没和香港人打过交道。不知道这个认真挑错的香港人,打起交道来会是怎样。

我记得当时是夏天,晚上我们先去麦德龙买了一桶德国啤酒,然后开了很久的车才到Milo在汉中路附近的住处。进去他的家,空间很大,装修很好,客厅里摆着很大的电视,连着游戏机和电脑,还有一架琴(应该是电钢琴?)。另外有书房、卧房等等好几个房间,各自陈设着不同的装备,很难把这番景象和网络上执着而和蔼地辩论的人联系起来。等见到正在厨房忙碌的Milo,形象更是超出我的想象:身材略胖,长发,满面笑容,态度热情,却绝不是那种“自来熟”的过分亲热。他说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偏粤语的发音说明,他真的来自香港。

他见到我,一开始是带我去他的书房,找出《精通正则表达式》让我签名,并给我拍了张照片。然后又拎出一本《盛世:中国,2013》说:这本书你大概有兴趣。当时这类书我们只能在网络上看电子版,见到实体书很有些意外,也意外对技术极其专精的人,竟然也会读这类书。更让我意外的是他的信任,第一次见面就能像老友一样随意的交流,找到共同的兴趣。因为曾经见过英文名为Milo Coffee的咖啡馆叫“米萝咖啡”,所以我灵机一动:以后我就叫你“米大师”好了。

当晚我们喝了很多啤酒,就着米大师做的各种西式、港式食品,味道相当可口,我第一次吃鱼蛋便是在他那,印象相当深刻。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还见到了他弹琴,看了他拍的很多照片,每一样都让我自愧不如,每一样都让他乐在其中。奇怪的是,米大师的爱好这么“文艺”,说话做事却一点也没有给人产生距离感的“文艺范”,反而透着一股朴实和真诚的力量。我想,要给其他人这种感觉,必须是出于本真的爱好,完全剔除了“晒”的潜意识,才能达到的层次罢。后来我还和米大师聊了一些关于语言、翻译的问题,他的见解也让我耳目一新,甚至给我分享了一些很不错的入门书,让我获益匪浅。

坦白讲,米大师应当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香港本地人,但是除了他的粤语口音之外,我没有看到有多么明显的电影式的“本港”特色,感觉更像待人和蔼、术业专攻的普通人。我曾经问起他之前关于书评的辩论,说起对手是多么的不堪并表示不屑,米大师的评价却是:“他(对方)很奇怪的,讲问题就讲问题,為什麼要扯那么多其它的呢?” 他讲这话的时候,表情是真诚而困惑的。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积攒的“辩论技巧”都化为云烟了,“对事不对人”喊了那么多年,其实很多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当成了攻讦的工具而已。

后来我知道米大师在香港大学拿过认知科学学士和系统工程及工程管理学哲学硕士,主要从事游戏的开发,业余正在翻译《游戏引擎架构》。因为是翻译同好,我也答应帮忙给他看看译稿。与我那种“鬼画桃符”的译稿不同,米大师的译稿格式美观,标注清晰,各种问题、疑虑都会清楚地标注出来,一些细节上更是字斟句酌,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还有一次他写了篇blog,讨论不同语言的效率问题,为了获取准确的数据,他真的是用不同的语言亲自做了实验,然后把数据用规范的图表列出来。我当时在撰写《正则指引》,因为涉及到的六种编程语言,例子也多,工作比较繁琐,所以有些例子我打算偷懒想想,把结果”想出来“便好。但是米大师写blog的态度让我非常惭愧,所以耐起性子把每个例子都输入计算机做了测试。

后来我常想,我们从小都听到“为人师表”、“率先垂范”之类的说法,但其实真正能认真严格要求自己,并借此给予其他人正向影响力,让其他人能够“照着做”的人,就是像米大师这样的人,可惜他们在我遇到的人群里,实在是少之又少。这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

当然,米大师也不是不苟言笑的人。那时候我们经常在网络上聊几句,关于技术,关于生活。他也会说起前任程序员因为加班太多,在代码注释里写了很多抱怨的话,甚至在变量命名上表达自己的态度,这是程序员才懂的幽默。而且我还邀请他来我的住处吃过饭,印象里那天上海正逢台风,吃过饭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们聊到下午才散。后来我的MacBookPro,iPhone4,也都是米大师利用探亲的机会“捎带”而来。后来米大师离开上海回去香港,大家在南京路的望湘园聚餐,祝愿他在香港的生活幸福美满。

转眼到了2013年4月,我第一次去香港旅游,想起米大师在香港,便给他发了个消息。本来很久没有联系,所以没有报很大的期望,但米大师的回复同样热情。所以有天晚上我们见到了米大师和他的妻子。三年未见,米大师还是那个长发的胖子形象,身形却很灵活。当晚大家一起在尖沙咀金巴利道附近吃饭聊天,非常惬意。吃过饭后,米大师邀请我们过两天去他家里玩,并说“家母过来做饭”(我想,这就是我说他的文字有些古奥的原因)。在我的印象里,广东一带的人,除非特别熟络,否则很少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的,尤其是长辈在家的时候,所以我很是意外。

到约定的那天,米大师先开车带我们去了“香港人的后花园”西贡,一路看到很多青山碧海的美景,可惜到西贡天已经暗了,只觉得相当宁静美好(后来我们专门抽了一天呆在西贡,果然非常惬意)。米大师下车去买了一些新鲜的鱼虾,他的母亲亲手烹制可口的晚餐,让我们享受到真正地道的香港家常风味。同时我们还参观了他精心设计的家,看到实景和他之前用Google SketchUp画的效果图几乎一样时,我们都惊呆了。更奇妙的是,我家领导和他聊起日本漫画也很有共同语言;我和他聊起翻译、历史、物理等等问题,也很有共同语言。我深刻羡慕而且佩服的是,他有那么多的好书,中文英文都有,而我不但英文书看得不够快,买也很难买到。聊到最后,他开车送我们回尖沙咀的酒店。初夏的深夜,乘车在香港的道路上狂奔,同样让我印象深刻。

回到酒店,我们共同的印象是:这个长发飘飘的胖子(似乎比在上海更胖了),基本上你和他谈任何有意思的话题,都可以听到他的精妙意见,都可以发见他的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同时,他又没有任何希望“晒”,希望炫耀的潜意识,因此不会让你产生一丝一毫的距离感。这样的人,似乎完全打破了“理工”和“文艺”的两分法,也打破了“傻X”和“装X”的两分法,让人深刻感觉两分法多么的苍白肤浅。“文艺”和“理工”、“傻X”和“装X”的两分法或许能够通行大陆,却难以走出国门,像黑白照片缺少色彩一样,无法描述更多样的生活选择。

更重要的是,即便你和他意见不同,他也不会急躁,而是摆事实讲道理,让讨论变得温和克制。我曾经听米大师直言大陆某地的“服务很不行”,一开始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听他继续说自己的遭遇,尤其是家人在这些经典的差异,加上联想到自己在旅游景点的遭遇,我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反问自己,如果米大师不是香港人,那些景点的服务就“行”了吗?答案当然不是。所以那些“难以接受”的条件反射,很大程度上是“面子”在作怪——长期的教育非要把我们和许多抽象的概念捆绑在一起,这种莫名奇妙的联系让我们变得敏感易怒,这其实是我们的问题。要真正了解“香港人”是怎样,必须先除掉“香港人”的标签,抱着尊重和理解的态度,平等对待。许多的误解,正是来自潜意识里“香港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标签,以及与“我们”建立了各种莫名其妙联系的抽象概念。

我最近一次和米大师联系,是知道他翻译的《游戏引擎架构》已经出版,他很快送了我一本。算起来,这本厚厚的大书,前后用了三年多才翻译完,我真正帮了忙的只有最开始的几章,后来毫无贡献,但米大师仍然很谦虚地在前言里提到对我的名字。我越来越多地看到网络上众多对于翻译质量和态度的赞誉,远远多于让我自己那几本书,所以也越来越多地感到惭愧,要向米大师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之前在大学上课时,讲到文艺作品的张力,常见的做法都是将普通的个人置于暴风骤雨的环境之中。我之前也读过不少作品,回忆个人的世界如何经历外界的剧变,却常常无法想象亲身的感受。现在,我渐渐能够体会其中的无奈。所以在外力的撕扯来到之前,我能够也必须做的一件事,是把自己能够记得的都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