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摄于日本高知。
先不回答题目的问题,来看另一个问题:“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这是辩论赛最喜欢出的题目。我也参加过辩论会,也唾沫横飞的辩论过这个话题——无论选正方反方,能够动用的论据都很多,能够诘问的点也很多。不过最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不像科学问题那样,能最终得出一个公认的结果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提问本身有问题。
首先它假设无分男女老幼,无分古今中外,所有人都有稳定的、可以明确判定为“善”或者“恶”的“人性”。然后它假设这个“人性”可以统摄所有的行为,如果人性本善,那么这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是善的,如果人性本恶,那么这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恶的。
辩手准备再充分,辩论赛再精彩,所有的论述,所有的攻讦,都是从这两点假设出发。然而我们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两个假设都不那么站得住脚。
怎么办?
比较好的办法是降低讨论的“粒度”,承认人是复杂的,应当看成善恶的混合体,充其量维持一个“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恶”假设。遇到具体的事件,还是要针对具体的事件来讨论——这件事情到底做得对还是不对,体现了人性的是善还是恶?
好了,现在讨论本文的题目:百度好,还是腾讯好?这个问题没法抽象回答,只能针对具体的事情来分析对错。在具体事件上,这些公司做得好,还是不好?
先说百度最近被热炒的“中国人不在乎隐私”吧。
虽然众多炒作文章都大字标出“李彦宏说中国人不在乎隐私”,但我相信他肯定不会说这么简单直接。我看过当时的视频,确认许多报道缺失了上下文。
李彦宏之前表达了“数据越多,价值越大”(力量“指数级增长”似乎没有被翻译出来),也铺垫了“中国(这里用的是China,应该指的不是人民)越来越在意隐私”。然后他来了个转折:“但我同时也认为,中国人(这里不再用China)对隐私的态度更开放,也不那么敏感”,所以“如果他们能够放弃隐私换取一些便利、安全或者效率,在很多情况下他们就愿意这么做。”
在我看来,这段话如果作为对现状的客观描述,本身问题不大。设想一下,假如这段话出现在媒体的报道里,并不会有多少人在意,甚至反对。但是考虑到说话的场合,说话人的身份,以及百度公司历史上出现的那些事件,难免让听众认为这段话是在表达其它特别的含义。
我在的几个微信群里都讨论了这个问题,支持李彦宏的一方通常这么说:中国的现状大家都知道,早就没有什么隐私了,你的地址、电话、银行卡都不是秘密……
看起来,持这种说法的人同意的并不是“中国人‘愿意’放弃隐私换取便利和效率”,而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隐私都守护不住”。换句话说,“无奈”也是“愿意”的一种。赞同这种观点也无可厚非,承认“愿意”其实是“无奈”就好。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因为“早就没什么隐私所以不在乎隐私”似乎也不是那么正确。于是我在群里问:现在有多少人在丢快递时不会撕掉或者涂掉收件人信息?从我看到的答复来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撕掉或者涂掉。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慢慢都知道了,收件地址随意处理容易引来麻烦。
也就是说,即便有大而化之的“中国人早就知道没什么隐私”,在扔快递包装时,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多麻烦一点守护自己的隐私,而不是扔掉完整标签,换取那一点便利。具体到这个点上,我们看不到“放弃自己的隐私,换取便利”的表现,反而看到更在意隐私的举动。
其次,数字化(互联网化)与隐私的冲突是一个长期以来很难解决的问题。数字化的两种属性对隐私造成了艰巨的挑战:信息的高速复制、二次利用。
在传统的信息交互方式下,信息的复制成本很高,复制速度很慢,所以大多数信息能存活和传播的范围都相当有限。即便你的隐私被泄露,泄露的隐私信息也只能传播到很小的范围,生存不长的时间,所以大多数时候危害终归有限。在数字化和互联网时代,信息可以在瞬间被复制无数份,传递到天涯海角。同样是私密录影,前后只相距不到十年,璩美凤的传播范围和速度远逊于陈冠希,这是光盘被宽带网络所取代的结果。
信息的二次利用更是一个难题。所谓二次利用,指的是这样的情况:我因为特定业务场景授权你使用我的数据,完成业务。然而业务结束之后,数据却没有消失,而是被拿到其它场合,做其它的加工处理。这些场合、加工方式、目的甚至是我完全没想到,也不想要的。目前讨论很多“骚扰式推荐”,也可以算作对用户信息的二次利用,给用户造成了反感甚至恐慌。
所以,如果真的要让大家放心地让渡隐私,更有意义的做法恐怕是发起正经讨论,怎样避免恶意复制,怎样保证二次利用的合理性才更有意义。单纯说“反正已经没有隐私了”,就好像大而化之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一样,并不能得到有意义的结论。
说完了百度的问题,再来谈腾讯的问题。最近我想谈谈腾讯,主要是因为两个事件。
一是Keso写了篇《我为什么尊敬腾讯》(点击“阅读原文”可达)表达他对于腾讯的尊重,许多人表达了不同意见。二是在知乎日报里看到某产品经理评论张小龙“不骚扰、不感动、不迎合”的原则时说,“如果是卖必需品而且保持垄断地位,当然可以坚持三不原则……如果有一天微信需要主动转型保持自己的地位,就没什么原则不原则了”。
老实说,我觉得第二个回答比较尴尬,不太应该出现在“知乎日报”里。对产品经理来说,能做正确的同类比较应当是基本功。既然答主没有做,我可以来做,其实只要回答下面两个问题就可以:
第一,在微信成长到今天的体量之前,它是否采用了业界常用的“骚扰、感动、迎合”等方法来获得更多的用户?这原则是不是业界共识,做起来有没有难度?在成长阶段,能坚持这种“不骚扰、不敢动、不迎合”而且成功的产品有多少?
第二,在微信已经有这么大体量的时候,它是否坚持了“不骚扰、不敢动、不迎合”的原则?这原则是不是业界共识,做起来有没有难度?体量在同一量级的产品,仍然能够保持“不骚扰、不敢动、不迎合”的产品有多少?
就像抽象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不会有结论一样,抽象讨论“三不原则”也不会有结论。但关注具体的问题,我们可以有更具体的判断。
如果你对这两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你应当能理解我对Keso文章的看法:Keso是否支持这家公司,具体到他举的例子,比如严厉处理有“不当行为”的员工,这家公司的表现是不是值得尊重。
Keso的尊敬一定不是受到了“特别优待”,这可以由我的亲身经历证明。在魏则西事件爆发时,针对许多为百度辩护的言论,我写了一篇《 再谈百度》,在其中写到了,老百姓对IT企业有更高的道德期待,所以我认为企业家应当迎合这些期待,而不是主动降低身价:
如果百度公开说明自己的定位是与莆田系医院合伙做生意,大方承认自己承担不起社会责任,如果李彦宏不和其它IT精英一起登台,而是经常和莆田系医院的大佬们一起活动,大家绝不会那么恨百度。
我没有想到的是,文章发出当晚就收到一个200元的赞赏,头像和名称都和Keso文章里晒出的“Pony马化腾”一致(因为我没有马化腾的微信,所以没法确认是否本尊)。腾讯的朋友跟我说,第二天公司号召大家要注重职业道德,做更让人尊重的企业——“或许两者也有点联系”?我不知道。
我还能肯定的是,我这个公众号也没有因此受到腾讯的任何优待,订阅数没有猛涨,遇上敏感事件删文仍然要删文。不过我仍然没有在其它平台开写作账号,乐得在这里逍遥。
好吧,总的来说我的观点是这样:要判断一家企业是不是值得尊敬,历数它做的不够好的地方当然是一种办法,但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想想:这家企业为自己争取了多少选择权,在它有选择权的时候,它做了什么样的选择?
在其它人觉得没有选择权的时候,努力争取一些选择权;在大家觉得“无可奈何”要这样选择的时候,它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在我看来,这是值得尊重的。
本次想和大家分享的图书是《黑匣子思维:我们如何更理性地犯错》。虽然我已经工作了不少年,这本书还是让我很有感触。为什么航空业能保持那么低的事故率,而医疗行业的事故率要高得多?有种说法是:飞机出事,飞行员自己就报销了。医生做错了手术,死的是病人。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这本书给的答案是:真正的原因在于,航空业能最客观、最无私的面对和讨论事故,花大力气调研、预防,而在医疗(其实还有其它许多行业,比如IT),一旦要还原事故、客观讨论,总会遇到面子和心理上的阻碍。这,恰恰是根除问题、持续优化的最大困难。这本书确实给了我很多启发,相信大家也会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