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如果你是苏联公民，如果你生活在莫斯科，如果你足够足够警觉，你大概会发现某些非常微妙的迹象。
莫斯科有一片称为Kutuzovsky Prospekt区域，英国外交人员都住在这里。旁边有一条大道，一头连着莫斯科河的西岸，另一头，在“乌克兰酒店”的高大建筑的阴影下，有一家面包店，旁边是公交车站，有许多公交车的站牌。那里总是人来人往，有人在读报，外国佬总喜欢去买面包。
但是，每个周二晚上7:30，总会有英国外交官在行动。这个人必然穿着灰色的衣服，嘴里叼着Kitkat或者Mars牌的巧克力，提着一个印有英国Harrods超市标志的绿色塑料袋，走动的同时，也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在干什么？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也穿着灰色的裤子，戴着灰色的帽子，手里提着美国连锁品牌超市Safeway的红色塑料袋，上面印有一个红色的S，醒目，但也不奇特。
两个人如果见面，不会说一句话，只会互相通过眼神确认。这，就是PIMLICO行动的第一阶段。
PIMLICO行动路线图。来源：thetimes.co.uk
如果第一阶段确认，那么三天后，提Safeway塑料袋的人会出现在列宁格勒，然后搭出租车去Finland Station，1917年列宁就在那里发动了革命。到达Finland Station之后，他会搭第一班列车去往波罗的海边的斯摩棱斯克，然后再乘大巴前往芬兰边境。
在距离芬兰边境40公里左右，有一处事先选好的地点。这个接头地点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此处，公路边却有一条小路绕过一块巨石，如果躲在巨石之后，不会被来往的汽车发现。按照计划，这个人会在那附近下车，然后在接头地点等待。
也是在周五，会有两名在苏联的英国军情六处（MI6）特工，开一辆小汽车从莫斯科出发，在列宁格勒过夜。在此前两天，他们已经向苏联当局提出正式申请——苏联的生活比较单调无聊，外交官开车去芬兰放松放松也是常事。负责处理这种申请，并颁发外交牌照的苏联机构只有周三和周五上班。按照计划，在周五下午1点之前，英国人的车已经装好外交牌照。
这辆车周五晚上停在列宁格勒，周六继续开往芬兰。下午2:30，他们必须准时抵达“事先选好的地点”，假装野餐。如果遇到之前在此等待的那个人，他们会打开汽车后盖，让他穿好太空毯躲进去。太空毯是英国人特制的，可以隔绝热量，防止红外线探测设备。
按照惯例，外交官的车辆都有外交豁免权，边境检查人员通常不会严格检查。所以如果一切顺利，这辆车可以顺利把人“走私”到芬兰，脱离苏联国境。
当然，这还不算完。芬兰虽然和苏联不睦，但和西方世界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如果此事被苏联人发觉，要求芬兰人配合把人抓回来，芬兰政府估计会照办。好在英国情报机构之前已经通过秘密渠道问过芬兰人：“如果我们要通过你们的国家‘走私’一个苏联公民，你们会怎么办？” 还好，答案让英国人不那么紧张：“那么，我们最好不知道有这件事。”
整个计划看起来大胆而刺激，但是当它被摆到情报人员的面前时，所有人都觉得“太冒险了，纯粹是扯淡”。的确，它依赖太多太多的运气，充满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一旦中间出现任何纰漏，都会造成外交关系的灾难。当然，如果MI6知道当时列宁格勒的KGB中有个叫弗拉基米尔·普金的家伙在三十年后会做出什么，他们估计会同意“太冒险”的结论。
不过当时，MI6坚持自己的计划。于是，从1978年起，每个礼拜二傍晚，在莫斯科的英国外交官总是要穿上灰色衣服、提着塑料袋、带上巧克力出门去买面包。周周、月月、年年都是如此，哪怕换了几任外交官，依然如此，英国大使馆甚至累积了大量的巧克力，因为根本吃不完。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提Safeway塑料袋、戴灰色帽子、穿灰色裤子的人。
所以MI6从不放弃，哪怕他们知道，要接头的那个人这段时间并不在莫斯科，也不会中断计划。因为他们知道，克格勃（KGB）的工作极其细致，如果他们偶然发现，英国外交官在周二傍晚的例行行动存在某种模式，与某个人在不在莫斯科有关，立刻就会引发怀疑。
实际上，参与PIMLICO行动的英国外交官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的代号。这也难怪，这个人的身份实在太机密了，整个英国也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对英国情报机构来说，这是Kim Philby之后，难得的一次扬眉吐气。
Kim Philby是英国情报人员，同时也为KGB效力，也是“剑桥五人组”之一（也称“剑桥五杰”，二战时期有五个在英国身居高位但为苏联提供情报的人，他们都毕业于剑桥大学）。
Kim Phiby出生于英属印度，毕业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1934年他被苏联情报机构招募，然后作为记者参与了西班牙内战和二战的法国战场。1940年开始，他服务于MI6，到二战末期，已经在军情六处身居高位。1949年，他被委派为英国驻美大使馆的第一秘书，成为英美联系的重要联络员。在此期间，他向苏联提供了大量重要机密，并及时提醒两位身份已经遭到怀疑的苏联间谍Donald McClean和Guy Burgess，促成他们及时逃亡苏联。
也恰恰是因为这两人的“及时逃亡”，引发了对Kim Philby的怀疑，1951年7月，他离开了MI6。1955年他被宣判无罪，然后在贝鲁特继续担任记者。1963年，Philby的身份最终暴露，他逃亡苏联，1988年逝世于莫斯科。
Philby逃亡莫斯科之后，被KGB加以厚待，同时Philby也给KGB情报人员提供了大量的培训，包括英国情报机构的行为方式，如何应对各种反间谍手段…… 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培训的学生之一，日后成了自己的反面。
这名优秀的学生，在丹麦的哥本哈根以KGB普通特工的身份开始执行任务，最后一直做到KGB在伦敦的负责人。更重要的是，在整个过程中，他持续不断地把关于苏联的情报传递给英国（当然，也有反向的情报传递）。
最终，这名MI6顶级特工的身份，尽管属于英国的绝密情报，却葬送在“猪队友”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手中。PIMLICO行动在持续不断地进行了8年之后，终于在1985年遇到了接头暗号，正式激活。被KGB重点看护的特工，神奇地从莫斯科逃脱，最终抵达芬兰——尽管事后，两名参与行动的英国外交官承担了被驱逐的代价。
我是在2019年读到这个故事的。与传统的“间谍小说”不同，它并不是文学创作，所以不会刻意去渲染戏剧冲突，营造复杂局势，其中反而有许多平淡甚至荒谬的情节，但这或许就是历史的真实模样。再聪明的头脑，再伟大的决策，也会在现实中出现偏差、纰漏，也离不开持续的调整和修正。
1983年，演员出身的罗纳德·里根当政之后，美国针对苏联的言辞激烈了许多。当年，北约还发起了一次规模为4万人的大规模军事演习。所有这一切，都让苏联领导层无比紧张，认为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方阵营突然降低了声调，放慢了脚步。当时外界许多人在庆幸战争的可能性终于远去之时，却不能理解为何局势忽然缓和。如今我们知道了背后的原因，依靠这名MI6特工传递的情报，英国政府迅速觉察到了苏联误读了西方的意图，冲突可能升级，所以劝说里根政府“降温”。
可以说，英国政府的这一举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整个世界。但是，也恰恰是这一举动，让美国情报机构心生疑窦。英国情报机构只提供了情报，却没有公布情报的来源，但中情局不能容忍这种情况，而且已经猜到它的源头必非等闲之辈。于是，中情局想尽办法要找出这名间谍的身份。在费尽心机之后，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方法定位到这名被军情六处严格保密的间谍，却没有想到，仅仅因为一点小小的乌龙，这条宝贵情报让克格勃“得来全不费功夫”，最终前功尽弃，PIMLICO行动终于激活。
身为读者，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比尔·盖茨前几周公布的2020年度书单的5本书当中，也出现了这本“不是间谍小说的间谍故事”。阅读他的书评，我发现他同样着迷于书中介绍的错综复杂的局面，也同样惊叹对逃跑计划的详细介绍——要从恢恢天网中逃亡，既需要极精密的前期策划，也需要极强的应变能力和勇气。书中花了相当多的篇幅描写逃亡，读来扣人心弦，紧张程度丝毫不逊于观看好莱坞大片。
我想推荐这本书，主要有两条理由：
第一条，追求“不平淡的、刺激的人生”本来没有错，但“不平淡、刺激”，本身意味着有波峰也有波谷，有高光也有黯淡。仰望波峰，凝视高光之时，也必然要无法避开波谷和黯淡。相反，让自己过得更有安全感，并不意味着平淡和苍白，通过不断的观察、阅读、交谈，体会完全不同的人生，也是相当好的选择。
第二条，经常有人问我，想学好英文，不知道要看什么材料。我的回答是，看你感兴趣的材料，不要把英文本身当成目的，而要把它当成“了解感兴趣知识”的手段。有兴趣在，才能持续有收获的感觉，学习才不会枯燥。
所以，如果你对上面介绍的故事有兴趣，我真诚推荐你读读这本书：The Spy and The Tra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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