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享年八十九岁。按老家的风俗，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在祖宅安详离世，可以说是“享福”去了。作为外孙，我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希望一生都没有停下来享受过生活的外婆能够在某个彼岸世界安息。
来到灵堂之前叩首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知道外婆的全名叫陈素珍。
几乎可以确信，陈素珍女士的一生从来就没有过纯为自己而活的时刻，一天都没有。在她出生的年代，身为多子女家庭的姐姐，她从具备独立活动能力的第一天起就会开始履行姐姐和女儿的职责。
可能是6岁，可能是7岁，陈素珍小朋友就要开始带弟弟妹妹，要捡柴禾，打猪草，烧开水……要生存，就必须劳作，这是生活教给她的第一课。
及至十八九岁，持续多年的打仗消停了，媒人上门，帮她安排了人生下一个阶段的依靠和职责，是附近村子里一位姓於的青年，也就是我没见过的那位外公。
饥荒年代的生活总体是很平静的，因为再大的人生变故在生存的重压面前也激不起多大的波澜。年轻的於先生暴病而亡，外婆带着当时不到5岁的女儿，也就是我妈，成了孤儿寡母。
要活下去，在当时只有再嫁一条出路。于是，陈素珍女士和邻村新近丧妻的程老师重组了家庭，并陆续又生育了5个孩子。除了坐月子期间可以挑些轻便的活儿来干，陈素珍女士在后续的二三十年里一直都是以壮年男性的工作量在劳作。
不然怎么办呢？家里六七个孩子需要养活，丈夫在外地住校教书，你是母亲，是妻子，是儿媳，你不做谁来做呢？
等到把孩子一个个都带大，女儿一个个嫁出去，陈素珍女士的担子也并没能减轻一些。女儿们陆续也生了多个孩子，面临着各自的家庭困境，希望尚能劳作的母亲帮忙搭把手，把孩子送来外婆家里寄养一段时间。程老师逐渐老去，肺病迁延多年，也需要陈素珍女士照顾。
那时六七岁的我对外婆颇有些记恨，在我的视角里，外婆总是把有限的零食优先分给姨妈家的孩子。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从表哥表妹们那里得知，原来在他们的视角里我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是啊，6个孩子来到外婆家，只有2个鸡蛋，能有什么完美的分配方案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外婆自己不会舍得吃哪怕一口。
后来，程老师因病去世，留下花甲之年的陈素珍女士孤守着老宅，这一守就是二十多年。轻松一些了吗？也没有的。彼时小舅舅刚成家不久，还没有一套新房，孙子也正是快速成长要花钱的时候，陈素珍女士总想着能帮衬一点。她唯一会的挣钱方法，就只有用满脸沟壑中淌出的汗水与那几亩薄田交换收成。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陈素珍女士实在是没有能力再去田里劳作，屡次摔倒骨折让她极不情愿地成了儿女的“负担”。想来这该是她一辈子里最艰难的阶段，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停止了劳作且成了儿女的负担。
今年8月，我们都知道已经卧床的她时日无多，我特意带着外甥女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小朋友大声喊太婆，她也无力应答，只在浑浊的眼眶里又添了一层水雾。这就是陈素珍女士留在我脑海里最后的画面。
她是我的外婆，但我多么希望她这一生是作为陈素珍女士而活。
谢谢大家聆听我絮叨陈素珍女士平凡而壮阔的一生。
幸而，在子女的心里，外婆的这一生浸透了辛劳困苦，也满溢着人性的光辉。以下是我小舅舅所作的哀辞：
怀念我的母亲
星沉碧海飞鸾鹤，泪洒黄花湿重阳。公元二〇二三年十月二十日凌晨（农历九月初六日亥时），我那一生辛勤劳苦，开朗坚强的母亲，走完了她生命的89个年头。在斗转星沉、风凋桐叶、露凝黄花，万籁俱寂的凌晨悄然而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您走得那么匆忙，走得那么平静，走得那么安祥。您没有丝毫地惊扰大家，不曾留下半点忧怨，就那么静静地、轻轻地离我们而去，却留给活着的亲人们不尽的哀叹与不舍，留给做儿女的难以承受的悲伤和遗憾。母亲离世的那一幕，将永远烙印在我们儿女的心坎……
今日灵前肝肠断，往后思念云雁飞。回顾母亲的一生，是勤劳、朴实、善良、热忱、乐观、豁达、仁义至重，同时也是饱经风霜的一生。
我的母亲，做儿媳尽孝了公婆，做妻子力助了丈夫，为人母慈爱了儿女。打从我记事起， 是母亲您用柔弱的肩膀支撑着整个家庭，好让长年任教在外的父亲安心工作。
您白天生产队里出工劳作，夜晚煤油灯下浆洗缝补，从一头青丝熬出了满头白发，从桃花粉面刻成了桔皮脸庞。您所饱经的风霜，您所承戴的雪雨，您的踪迹所至之处，无不浸透着汗水血泪。君山垴的晨霜，坜连咀的烈日，下袁湖的晚霞，卢旺红的残星，无处不曾留下您瘦弱的身影。天没亮就去挖苕，正中午还在割谷，到农闲要开港挑泥，家里缺柴就去东方山、铁山沟斫柴捡炭。
别人家是父亲冲锋陷阵干力气活，我家是母亲顶着男劳力干农活。母亲，您所受的苦胜过黄连，您所受的累堪比牛马，您所流的汗汇满了榨桥港。您为我们的付出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您留给我们的恩德是比山高比水长。您生养儿女5个，养育儿女8人，您为我们有多少个白天担惊受怕，有多少个晚上彻夜无眠。我们睡哭了，你用乳血喂抚，我们尿床了，您是推干就湿，让我们睡干的被单。
永不忘，那是个初春，一晚上我头痛发烧，您怕是脑膜炎不敢耽误，又没手电筒，也来不及找雨鞋，就打着赤脚卷起长裤，背起我往外就跑。月黑风高，春寒料峭，军连畈烂泥田垄又滑又冰，也不记得您摔了几次跤，总算跌跌撞撞把我背到了雷公山陈旭医生诊所。当我看您时，您是一脸汗水，全身泥浆，脚背上、裤管上血泥相粘，头发透湿……
母亲，您是拼着命也要护着儿女们周全呀！
还有一件极不愿提起的事。我有一个苦命哥哥，您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了十多岁，那年夏汛浪高水涨，他一是年少性野，二是想捕鱼添荤，不慎就被洪水吞没。死者无言，存者心碎，母亲您是呼天喊地，声嘶力竭，曾几度晕厥，真可谓是一夜悲愁全白发。往后的日子里您是终日以泪洗面，食不甘味，夜难安寝。一时间，母亲仿佛苍老了半世。直到有了我，才让您那颗揉碎了的心稍得修补。
您前半生呕心沥血，任劳任怨，将我们这些儿女哺育成人，及至出嫁接娶，得以成家立业。原本可安享晚年，可又谁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您才临花甲，我的父亲因病无治舍您而去。您跟前虽有不少儿女，可您总感形单影只；生活上虽有教界抚恤，可您还是开荒耕种。一是想把自己的那份孤寂打发在田头地边，劳作之中。二是不愿自己成了儿女的生活负担
，三是因我没出息，总想通过自己的积攒为我贴补点家用……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的母亲，直至八十高龄还时常劳作在田头地垅，栽油菜、割芝麻、种高粱、挖花生，哪一样不是母亲的汗水浇灌，哪一天不是披星戴月？有时到了用餐时间还不见母亲的身影，湾中的左邻右舍都要关切地过问，有时去喊我哥哥嫂嫂四处寻找。我长住城区，幸亏家中有哥嫂的悉心关照。挑不起的，哥哥帮忙去挑，驼不动的，嫂嫂主动去驼，电器坏了、瓦面漏了等等杂事，尤其是母亲几次摔倒骨折，均是哥嫂侄子的照料，才省了我诸多牵挂。说起来，我自知是个不孝之人，愧对了母亲您对我的养育天恩，辜负了母亲您对我的满腔疼爱之情……
哀填满腹，泪迷双瞳，无奈情长纸短，母亲之恩山高水长，母亲之爱春晖冬阳。此时此刻，跪对母灵，抬眼云幡，回眸吊客，才真的知道母亲您已撒手人寰，离开我们渐行渐远……您留给我们的思念真的太多太多，而我们给您的回报实在是太少太少。
将不知，今后当我再回这旧房子时，抚摸一扇厨门，看着一个汤碗，回想一句问语，浮现一个眼神，我会崩溃到何等地步……
啊，母亲，您真的舍得离开我们吗？
啊 母亲，您真的离开了我们吗？
年寿虽有终点，生命无所不在。母亲虽与我们永别了，但您的音容笑貌，举止言谈，与天地永恒，与松竹长青。您的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您的与人为善，仁义博爱之精神将融入到您的儿女们，您的孙曾辈们的骨子里。故而，您的生命将在你的子子孙孙们的生命中血脉绵延
传承赓续，生生不息。
母亲，请您慢慢地放下您那勤劳的双臂，静静地安息吧。
母亲大人您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您！
不肖子 程用文 顿首泣作
2023年10月22日
栋梁注：本期封面照片为资料图片，与本文无对照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