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鲁迅《热风》随感录36)


前不久,拥有超过2000万会员的“帝吧”发动了一次“FB远征”,翻墙出海,以极高的频率发帖,”重点打击“了蔡英文、三立新闻、苹果日报等三个据说是“台独”的代表账号。

远征“得胜还朝”之后,不少媒体盛赞90后小粉红“爱国有方”,行动迅速、纪律严明、边界清晰、成果显著。即便有质疑的声音出现,很多人也觉得“孩子嘛,不能苛求太多”,“有热情就是好的”。在我看来,这种“胜利”,充其量也只是“意志的胜利”。

为什么说是“意志的胜利”?大概有几方面原因。

首先,意志是不需要与理智重合的。

不与理智重合,就意味着意志的发起不必有理智的基础。我们只需要“

听说”某些理由就可以了,而不必了解这些理由是否真的成立,是否真的有道理。苹果日报、三立新闻平时到底说了些什么,都是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问题说的,哪些有道理哪些没有道理……如果依靠理智,你会觉得这些问题很重要。如果依靠意志,这些问题就不重要了,相反,细致的检查和思辨反而会扰乱意志。发动意志需要而且只需要最简单的认知就足够:它们,就是我们的敌人!

其次,意志的施展不需要对方的理解。

要夺取意志的胜利,必须最大程度的保证意志得到完整的施展和释放,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任何的阻碍——比如说服、辩驳、争论等等,无疑会大大削弱意志的成果。不幸的是,要真正说服其他人,拉近与其他人的感情,基本离不开说服、辩驳、争论。两相对比,就只能以高密度的发帖来堵住对方的嘴,湮灭对方的发言机会,最终保证意志的完美施展不打折扣。至于是否出现了辩驳和争论,“我方”又是如何应对的,据某些访谈说是有——“最后变成欢乐的大讨论了”——但是我没看到报道里有任何证据。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再次,意志的胜利不需要客观的评价。

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本次的“胜利”完全来自出征的一方。“远征”到底起到了怎样的效果,“远征”结束之后,被“远征”的对象有什么反应,其他朋友和各界媒体如何看待“远征”,这些信息不见分毫。我们看到更多的还是出征的各位在自我陶醉和回味。那么,这次远征到底说服了多少人?给对方留下了好感?拉近了双方之间的多少距离?给世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如果真的要搞清楚这些问题,恐怕“胜利”就要大打折扣了。

最后,意志的胜利通常是与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格格不入的。

一百多年前曾国藩训练湘军时就发现,即便是从穷乡僻壤征来的湘勇,即便熟读家国天下的经典文本,一旦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意志便不免溃散——换句话说,希望知道的东西多了,价值观趋向多元,也就没有那么单纯的一往无前的精神了。我猜这个问题大概困扰了某些人相当长的时间,并且确实想到了某些有效的办法。到了1980年,波兰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的工人们为争取劳动权利而罢工,并向各大新闻社求援时,新华社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只在造船厂大门外呆了几天,面对工人的邀请,他们已经能主动答复:“谢谢,就这样也已经一切都知道了,我不想干预波兰的内部事务”。到了本次远征就更是如此,你细心观察,很难发现远征成员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年轻人如此缺乏好奇心,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问题让我十分好奇。

回想一千多年前,桃花源的居民来到外面的世界,至少还会发现自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如果他根本没有“当惊世界殊”,也不坐下来与人正经交流,只是舌灿莲花一门心思地描绘桃花源如何美妙,再回去吹嘘自己的胜利,恐怕《桃花源记》应该成为著名的志怪小说吧。所以在一千年以后的这次“意志的胜利”面前,我不赞同“孩子们闹闹,不必当真,未来总会成长的”这种论调。孩子委屈了闹闹,少一点理智也情有可原,但是完全不关心交流的效果、也不关心其他人的反应,这样闹下去恐怕不是普通的闹闹。再加上好奇心的抽空,效果可能更加难以预测——当年曾国藩虽然心痛湘勇见了花花世界就意志溃散,终究还是得睁眼看世界,还是得办洋务。单靠思无杂念的湘勇,洋务是办不起来的。

我当然知道,上面的文字容易引起某些人的不快,这或许也正好证明了“民众内部互相的不了解和割裂”。但是在我看来,即便有不了解,有割裂,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民众内部,而在于民众外部。那些制造误解、撩拨意志、导演割裂的幕后因素,永远是在讨论中缺位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讨论和言说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至少可以自救——就像我在《 该如何面对我们的父母》中说过的,因为一代人的固有观念并非他们自己天然养成,很大程度上是强势因素灌输的结果。只要这种幕后的因素、这种能够强势灌输的势力没有得到清算,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可能成为层出不穷的“代沟”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