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回忆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2015年摄于凤凰沱江。

十年前的汶川地震,让“范跑跑”出了名。依我看,即便不“跑跑”,他也是不安分因素。有报道说,范老师曾因为在课堂上宣扬“邓公不如蒋公”而被学校劝退。

因为我和以前的一些老师关系还不错,加上念的是师范大学,所以会比普通人更多关心些中学老师的境况。在我看来,“范跑跑”并不是孤例,因为中学语文老师算是个特别的群体,其中的“异数”不少。

大概还有人记得,十多年前有位语文老师告诉同学们“读书就是为了挣大钱取美女”,被家长捅到媒体,因此闹得举国喧哗。想想如今拜金主义、物化女性的气氛,似乎他当时说的也不过分。更好玩的是,这位尹老师就出自我的母校,而且教过我那一届——只是他教文科班,而我在理科班。

不过我认为,比起声名大噪的尹建庭,我们理科班的语文老师——易老师,非但毫不逊色,反而可以说更为出色。

易老师是高三时接手我们班的,他应该是一进学校就直接到了高三年级组,而且是年级组里最年轻的。我还记得他刚来的样子:二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分头让人想起港台录像,大大的方形黑框眼镜;总是穿T恤、长裤加皮(凉)鞋。每次上课铃刚响过,易老师就准时穿过走廊过来,经常还叼着半截烟——到门口才潇洒地甩手扔掉。尽管那个年代还没有“小镇青年”的说法,但他绝对是小镇青年的典型形象,而且是意气昂扬的小镇青年。

易老师还有个特点,来上课的那段路总是走得潇洒得意、摇头晃脑,所以调皮学生私下说这是“甲鱼脑壳”,于是他的外号也顺理成章成了“甲鱼”。似乎易老师也听说过这个外号,因为课下打闹时看到他来了,就会有人故作神秘地喊“甲鱼来了,甲鱼来了”,但他好像从来没发过脾气,至少我从没见过。

对于习惯了“师道尊严”的我们来说,年轻又离经叛道的易老师天然带有新鲜感。更让人新奇的是,他的语文课与我之前上过的所有语文课都不一样。易老师会极快地把大纲内容扼要讲完,但是讲的方式绝不同于正统。

比如讲《文学与出汗》这一课,“正统”讲解更像是例行公事,然后易老师会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写得当然是不错的,可惜他批梁实秋实在是不应该。为什么呢?“同学们哪,你们要知道,梁实秋先生写的人性,才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鲁迅先生的批判,是有时代局限的”。

再比如讲古代科举制度,什么乡试会试殿试,本来很麻烦,大家都记不住。易老师就会结合各种古代小说,儒林外史啦、水浒传啦(似乎也有金瓶梅?),把其中各种人物挑出来举例。于是大家就知道,在古代小说里看到的“某某秀才”、“某某举人”、“某某进士”,不只是个简单的身份,还有着具体的份量。

易老师还会提醒大家一些平时不注意的方面,以此牢固知识点。比如,《范进中举》描写的是什么时节的事情?注意了这点就自然记得,乡试考中了是举人,时间是在秋天,完全不需要死记硬背。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国学热”,否则以易老师的功力,多半可以秒杀众多故弄玄虚的“国学大师”。

这些都讲完,往往还有大段的时间,整个课堂就由他纵横捭阖,古今中外,无所不包,话题之广阔远远不是“语文”能描述的。比如,“这个语文书,其实根本不要看,因为看了也白看”,“汉族人是天生的胆小小市民,不像蒙古族那样,天下是我的天下,又不是我的(你可以想象他晃着脑袋的样子),去到一个地方,屠了之后,再去别的地方”,“为什么中国到了近代会被动挨打?这节课呢,我来给你们从文化上挖挖根子……”,台下的学生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兴致盎然。高三生活本来就很枯燥,不管什么课,只要新鲜刺激,大家当然喜欢。

许多年后我想起他上课讲的那些东西,觉得确实天马行空,但又不是毫无来由。

语文课本确实是与语文教育相差万里,我认识的文学素养不错的人,甚至要花大力气排掉语文课本的毒。蒙古人给人的刻板印象确实像蛮荒民族,但你看看杉山正明笔下的蒙古,又会发现蒙古帝国的疆域真是大到难以想象,“元朝灭亡”对蒙古帝国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拍拍屁股回家就是了。“中国文明落后的根子”与“民族劣根性”之类说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提了,但这套说法的影响贯穿了整个20世纪,不由得那个年代的读书人不信。

无论如何,易老师讲这些东西,不但调剂复习高考之余的紧张,也确实给人开阔了眼界。这并不是纯粹的插科打诨,卖弄技巧,起码是在以相对严肃的态度,谈相对严肃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以算是朦胧的“启蒙”,基础的liberal art。

当然,单纯讲这些总会让人腻味的,也不容易产生亲近感。所以易老师也会说起自己的经历:比如高考写作文脑洞开太大,得零分,所以只能上师范学校;比如之前不满于某些人只整人捞钱不教书,不屑于写无聊教案之类的刻板形式,其他人能忍的“现阶段实际情况”他就忍不了,结果可想而知……。许多人讲这类遭遇多半要掺杂发泄和抱怨,但易老师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讲得波澜起伏,听起来堪比广播剧。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我有两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第一,我们就读的老牌“湖南省重点中学”,虽然一贯以学风比较自由著称,但是这样“离经叛道”的老师还是头一遭,他肯定不可能有什么背景和关系,怎么能顺利入职直接教高三呢;第二,易老师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委屈和愤激(其实即便有,当时的我们也不能理解),他怎么能有那么好的心态呢。

这些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不过这不要紧,因为易老师肯定深深懂得“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的道理,在对付考试的“正统”方面,易老师相当有一手。

当时其它科目都搞题海战术,各种资料成堆,每天做练习册和卷子都做不过来,易老师只给大家选了一本复习资料,而且是盗版的——“盗版帮你们省钱嘛,而且这种东西都是抄来抄去,本来也没什么正版可言”。确实,那本资料很厚,价格却差不多是所有资料里最便宜的。

盗版复习资料的印刷质量很差,所以拿到这本资料,首要的是订正错别字。不过,改错别字也是充满乐趣的。有个明显的错句是“孩子们作为祖国的花朵,生活不幸福”。盗版的时候大概把“很”印成了“不”,这一处错误当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纷纷跟他反馈,“易老师,这里印错了,说我们不幸福”。可是他明确不愿意订正这里:“同学们,你们难道觉得自己的生活幸福吗?”

照着这本盗版资料备战高考,易老师从不拖堂加课(也因此豁免了“拖拉机”的称号)。他指导大家复习,就像功夫片里的高手,来一招拆一招,剑剑封喉、招招致命。不管什么题目,他三招两式就可以解出题目背后的逻辑,加上之前有“鲁迅批梁实秋是批错了”那样的评论作铺垫,大家就清楚“原来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但在这里呢,出题的人是想让你那样答”,怎么办?“那就陪出题人玩呗”。同学们忍俊不禁,印象却更深刻了。

有时候他讲得兴起,也会自己做些额外的注脚:“同学们,这里要选‘斥资’。但是我发现,历史上其实是没有‘斥资’这种说法的。只是最近几年不知道怎么流行起来了,到处都在说‘斥资’……”。这个注脚我印象很深,因为“斥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词,没想到竟然是生造出来的。原来,我们日常说的很多话是有年代感的,所以也开始留意这些用语的变化。

金庸先生在早年的一篇随笔里也写过,他写作时会特别留意用词,尤其是避免过于“现代”的词,比如不能说“小心”,而要说“留神”。我不知道易老师有没有看过那篇随笔,但道理他一定是懂的。

后来我自己做翻译,平时留意的知识就能赋予译文恰当的时代感。《十亿消费者》刚出来的时候,网上有位朋友很快翻译了,我给他留言说“讲晚清那一章,‘办洋务’的说法是不对的,当时的说法应该是‘办夷务’”,译者查证之后还专门表示了感谢。其实,这也是受易老师启发的收获。

易老师给人的启发很多,我印象同样深刻的是,他能举非常精当的例子讲解繁难的问题。有一道选择题,大家为选“又”还是“再”争论不休。易老师说:“这个题还不简单?” 引起台下一片嘘声,调皮同学说他肯定在吹牛。于是他接着说,“我给你们举两个例子就知道了。‘你把这道题再做一遍’,‘这道题我又做了一遍’。不能说‘你把这道题又做一遍’,也不能说‘这道题我再做了一遍’”。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大悟,争论戛然而止。我一直记得这个例子,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要澄清一些繁杂、容易混淆的问题,最有效的办法是找到冲突最剧烈、对比最明显的例子,然后大家可以推而广之。后来我才逐渐发现,这种例子的说服力固然很强,要想出它们来也颇费工夫。闲庭信步的轻松背后,必然离不开长期的积累。

除去讲解知识,易老师对待学生也有自己的一套。不见他刻意和学生“打成一片”,没大没小地厮混,但是也没见他侮辱、体罚学生,尤其是有针对性的“拉”和“打”——许多老师会不自觉这么做。那么,易老师怎么做呢?

有一次他上课忽然沉默下来,等大家都有点紧张了,他才开口:我看到有几个同学坐在下面,那种眼神啊,只能用“迷离”来形容……

在那个年代,“迷离”这种词一般只出现在流行歌曲里,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正儿八经说出来,瞬间引起哄堂大笑,几个开小差的同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据说,幽默的本质只有两点,一是出乎意料,二是错位反差,我想易老师一定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易老师的课堂,与所有其它老师都不一样,但成果却是硬梆梆的:高考成绩出来,易老师教的虽然是理科班,我们这些“偏科生”的语文成绩也多在100以上,大家都很高兴。别看他“鬼头鬼脑”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没想到真有两下子,大家都受了他的帮助。

高中毕业很多年了,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我似乎越来越能理解易老师,也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只是平时联系并不多。

听同学说,毕业后几年在湖南卫视的一档节目(类似《开心词典》,名字我忘了)里见到他参赛。考古文,考文化,他当然是对答如流。可惜,最后一个问题“高考有没有年龄限制”,他却答错了,叫人大跌眼镜,所以汪涵笑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功亏一篑,很是可惜。不过,这反而更加说明,易老师仍旧是那个易老师。

再后来后来易老师就去了广州,这也可以理解,无论从收入水平还是文化包容度上,广东都是更好的选择。我相信,易老师在广东能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而且会过得不错。

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上网搜了一下他的信息。发现他在中学语文教学刊物上发了好些文章,我看到出现较多的一篇是《如何将素材“扯”到作文中去》。再看看其它文章的标题,都是《考场作文怎样做到“感情真挚”》、《高考作文怎样做到“意境深远”》。不用说,这“卓尔不群”的标题,只有易老师取得出来。但是,你还不得不服——再搜搜看,无论是“广州市语文高考突出贡献奖”,还是“广州市天河区中小学特级教师工作室培养对象”,他都赫然在列呢。

我也看了到某位同学(大概是95后)写的关于易老师的博客。在复述了易老师的若干“经典语录”之后,她写到:

新的学期让人感到最遗憾的是易老师不再教我们七班了。其实我们全班都很喜欢易老师,虽然他总是讽刺我们。易老师给我们的印象是:虽然总是吹水,但绝不让人感到虚伪。易老师,随时欢迎你回来教我们,不教也过来看看我们。

原来不管在哪里,也不管面对80后、90后、00后,易老师一如既往地擅长收获学生的喜爱。

附注:本文经易老师亲自审阅,评曰:“写得真实,没有粉饰,只是担心写得太长了,没有耐心看完”。


今天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和语文教育有关的书。

一本是叶圣陶、夏丏(音“勉”)尊两位编写的《文心》,讲的恰恰就是小朋友学语文的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把学习语文乃至求学的道理娓娓道来,比如“读课外书有益,但乱读就没有益处,所以要力求经济”,又比如教大家“知识不只从书本中来,也从生活中来,所以在生活中也要注意学习知识”。不但小朋友容易理解,为人父母也会从中受益。

还有一套三本是蒋伯潜、 蒋祖怡的“蒋氏基础国文三种”,分别是《字与词》、《章与句》、《体裁与风格》。这套书也是以讲故事的形式,详细辨析了语文基础知识。小朋友经常会有许多问题,比如“看”和“到”有什么区别,“去”和“到”有什么区别,父母也许难以回答,但这本书里都有答案。如果孩子没有问过这方面的问题,阅读这本书也能引发他们往这方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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