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郭忠祥）是我在盛大创新院时的领导（院长），公认的好人。说起他，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邮件签名：“尽我所能，为你服务”。此签名在集团内被传为佳话，简单八个字，老郭谦虚热情的工作态度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据我观察，他也确实是努力这样做的。虽然他已经非常忙了，但每次有问题去找他，他都会很耐心地对待，绝不敷衍塞责，而是一定尽力帮你落实解决。
毫无疑问，老郭是一个好的领导。但是有时我和其他人提起，总会遇到这样的质疑：好的领导需要“尽我所能，为你服务”吗？这不是和很多“领导力”的教学相违背吗？如果领导总是一副笑眯眯、热诚服务的样子，他的权威在哪里？他的权力如何体现？他有没有魄力把手下的员工组织起来？如果员工提出无理要求，他要如何应对呢？
要解答这一系列问题，不能光看领导，而需要从组织看起——所谓组织，简单说就是一群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协作。这种协作的方式，决定了员工和领导的角色。
在很多组织尤其是传统型组织的内部，员工只是领导肢体的延伸——事情太多，领导做不过来，就让员工去做。在这种情况下，员工是不需要有太多创造和思考的，员工的情绪变化，对工作效率也不会有太多的影响。我曾经在深圳的工厂里近距离观察过生产线的员工，他们基本是不苟言笑的，任何情绪的波动，任何其它的想法，都会直接影响到工作效率。对这种类型的工作，古代采用奴隶制就可以获取不错的结果。无论奴隶心情如何，每天照例要搬三百块砖，二者之间没什么联系。当然，文艺复兴以来，各国文明都开始高扬人的理性和尊严，所以需要给员工基本的尊重，但本质上，员工仍然是领导肢体的延伸。这时候，领导是可以完全不考虑“为员工服务”的。
除此之外，科技的发展和脑力劳动价值的提高，让很多专业技术人员成为了生产效率提高的关键因素，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但是，很多时候也只限于话语权而已。远的，“两弹一星”的元勋们虽然有一腔热情，还是免不了被严密看管的境遇。近的，我父母曾在某科研院所（叫“单位”）工作，尽管都是专业技术人员，大家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工会组织活动时，有人书法写的“还我河山”，有人唱歌选的“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但是也仅此而已，因为调动工作很难，基本没有别的去处，所以再不爽也只能忍着。又加上当时科技进步并不够快，竞争不够激烈，所以很多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尽管没有全力以赴地工作，单位的生活仍然是稳定的。在这种组织内，领导虽然对员工有所忌惮，没有“为员工服务”的态度，也仍然是可行的。
时代再向前发展，软件开发出现了，这是一种高度依赖智能、依赖从业者创造力的脑力劳动。有经验的程序员都知道，写得爽的时候（也就是进入“心流”状态）生产率相当高，交付质量也比较有保障。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可能根本写不动代码，即便写了也只是敷衍——“凑合交差”的代码隐患丛生，迟早要被重写。另一方面，因为软件能提供足够充分的生产力，所以创造软件的开发人员也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加上互联网与生俱来的平等性，以及社会发展带来的劳动力流动机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成了很多软件开发人员认同的工作价值观。如果面对高度的流动可能性，领导仍然坚持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基本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在这两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下，“尽我所能，为你服务”就不再是“加分项”，很多时候反而成为必须。你只有把开发人员伺候好了，他们才能开发出好的软件；只有把开发人员伺候好了，他们才不会离开。更何况，很多软件开发人员本身就不擅长与社会打交道，如果放任他们的短板存在，更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开发。还不如索性为他们服务好，让大家都能痛痛快快地发挥价值。
这么看起来，“尽我所能，为你服务”似乎有道理，而且做起来很简单。有道理是没错的，我自己的经验足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做起来却绝不简单，因为“为你服务”当然不能离开内在的规范性，变成“无条件为你服务”。这方面老郭当然是做的很好的，我虽然做不到他的程度，但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以下简单列举几点供大家参考。
首先，要保证团队里都是靠谱的人。这里说的“靠谱”，既包括技术，也包括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如果总是有人提出无理需求而且毫无收敛，哪怕技术再好也是要清理出去的，否则对团队不利，对其他人不公平。对于他们的无理要求，应当“尽我所能，加以拒绝”。
其次，不能过分追求技术顶尖。有些人认为，“尽我所能，为你服务”的对象，必须是技术大牛，否则得不偿失。但软件开发并不是一堆大牛就能做成的（可以参考《梦断代码》），好的软件需要每一个参与者都开动脑筋，都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施展自己的创造性，追求工作的完美。所以“尽我所能，为你服务”是不应当有歧视，至少是不应当有明显歧视的。
再次，必须要克制自己直接出手干预的冲动。我当时经常想，老郭的技术也是相当好的，他一定看到很多问题，为什么他不冲进去解决呢？后来我才明白，这样既不尊重工作的分工，也影响了团队成员的成长。“为你服务”的本意是“在你成长的道路上，持续为你服务”，而不是“重复机械地为你服务”。
最后，应当培养同理心，发自内心地尊重每一个人。工作后见的场景多了，我发现很多软件开发虽然看起来光鲜，内里却相当落后，还是把开发人员作为领导肢体的延伸。换句话说，领导不能容许对“一切尽在掌握”的任何偏离，也不认为（或者无法接受）员工在某些方面会比自己更强。于是即便对下属笑脸相迎，内心还是相当鄙夷的。这样或许能骗得了一时，但骗不了一世，一旦穿帮后果就很严重。相反，如果员工发现，领导对他的尊重并不会因为他的技术高低和领导的了解程度而大幅变化，他才能真正投入放心地从事软件开发这种创造性劳动，整个团队也才有凝聚力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