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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

7月4日,在经过了14天的航行之后,HGE终于到达了任务地点:北纬40度,东经180度左右。当时还没有卫星导航设备,要在海面上精确定位困难重重。不过,之前Glomar II在实地勘探时,曾经在海底安放了一个信标。在休眠了两年多之后,一旦收到信号,这个信标迅速回复了确认信息。据此,HGE上的定位系统可以找到准确的作业地点了。

按照设计,HGE采用“长基线定位系统(Long Baseline System)”,正常工作需要四个定位应答机。每个应答机是一个1.2米见方的盒子,里面装满了DieHard公司的12V电池(DieHard是一个高档汽车动力电池品牌),四周以煤油做隔离,防止海水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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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 Baseline System

在阴沉的天气里,HGE的船员忙碌了整个下午,一共放下了六个应答机。按照计划,从海面发送声音信号到海底需要3秒,返回还需要3秒,也就是说,船只定位系统的最小定位间隔是6秒。对打捞作业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7月5日海面上大雾弥漫,在大雾中,HGE放下了另一组定位信标。CV在海底作业时,就依靠这一组信标来进行准确定位。

然后就是等待。根据预报,几天以后海况会平静,适合打开密封门,开始释放CV。终于,在抵达目标海域的第五天,也就是7月8日,密封门可以全部打开,CV被释放出来,只靠一根钢杆与母船相连。这时候应当对CV做一轮全面的测试,如果没有问题,下面要做的就是让它不断下沉,直达海底。

但是,Azorian项目的时间进度实在是太紧张了,如此重大复杂的打捞工程,正常都需要反复测试,但在正式出发之前,HGE之前只进行过两轮集成测试而已。到了实际作业的海面,才发现问题多多。

液压系统会泄漏,用于起吊的泵会卡住,用于重量补偿的汽缸没法保持同步,钢杆接头有松动……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大家只能像消防队一样,不断发现问题,不断解决问题。7月9日又出现了新问题,对接滑轨上的一台摄像机生锈了,必须派潜水员去更换,CV上的探照灯也罢工了,大概是接线不牢固;还有CV上的应力测量表也坏了。7月10日,船底两扇滑动门的前面那扇发生了松动,一名随船出海的洛克希德工程师心脏病发作,只能找人暂时替代他……

7月12日,天气愈加恶化,从加州蒙特雷的气象中心发来的数据中,随船气象学家发现一条长长的气旋正朝HGE奔来。按照他的预测,未来72小时天气都不会好,大雨、浓雾、浪高4米…… 虽然按照设计,这些都不会影响CV的释放,但看着月池里汹涌的巨浪,谁都不敢启动释放任务。毕竟,之前集成测试时月池故障给大家留下的阴影,实在是太深刻了。

7月13日,天气开始转好,大家正准备恢复作业,忽然从无线电的VHF-16频道中传来呼救声。原来,是一艘去往西雅图的英国货船Bel Hudson号正在附近,船上有一人突发心脏病,但船上只有一名医护人员,面对心脏病,她能做的只是通过无线电求助。

怎么办?要不要救助?

HGE目前正在执行事关国家安全的重要任务,这项任务已经耗费了国家无数的人力、资源、时间,后方有无数双眼睛在紧张注视它。但是对外界来说,HGE也是一艘纯粹的海底矿产捕捞船,属于民间公司。在海上遇到这样的求救,没有哪家民间公司的船只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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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l Hudson货船 来源:Dave Sharp

简单商量之后,HGE决定派出医疗小队提供帮助。Bel Hudson开来救生艇,接回了医疗小队。HGE的随船医生James Borden仔细检查了病人的精神和血压,发现他根本没有心脏病,但是病人又说他疼得厉害,所以Borden无法确认问题出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Bel Hudson上并没有其它设备,如果要做进一步检查,只能依靠HGE上的X光检测仪。

还好,之前在商量对策时,HGE的负责人已经有所预期,让人事先清空了一切敏感资料,哪怕普通人登船,只要按照船员的指引行走就不会发现任何异常。所以,医疗小队带上Bel Hudson的船员乘救生艇回来,因为病人身体虚弱,不能自己攀爬,只能靠HGE上用来起吊钢杆的吊车,勉为其难将他吊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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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l Hudson用救生艇送来“心脏病患者” 来源:Dave Sharp

用X光检查之后真相大白。原来这老哥的问题根本不是心脏病,而是断了三根肋骨。“怎么回事,在船上怎么会断了三根肋骨?”,病人面对这个问题一脸茫然。还好他的同伴记得,他们之前在喝酒,为了几个姑娘的事情和另外的船员发生了争执,然后就回去休息了,再醒来就喊自己心脏病发作……

病人的伤势处理好之后,他提出自己感觉“好多了”,要自己爬下船舷去救生艇。原来,在海上被起重吊车升降的滋味,他再也不愿意尝试了。当天晚上,HGE上所有船员在晚餐时都得到了一小杯威士忌——这是已经远去的Bel Hudson号货船留下的礼物。

HGE恢复“正经作业”是在7月15日。如果一切顺利,从打开密封门到将CV送入海底,原计划只需要2天时间。实际上已经过了接近两周。因为天气原因,大家只能任由大雨不断冲刷船身,海水在月池里不断拍击,不断损坏各种设备,然后不断派潜水员去修理,甲板上已经堆满了各种换下来的零件。

7月15日,天气终于平静。尽管这只是短暂的平静,热带风暴Harriet距离这里只有几百英里,但大家还是决定抓住机会,把CV捞回月池里,以便修理和更换设备。一直到18号,所有的故障都处理完毕,大家信心满满,可以继续完成任务了。更好的消息是,根据预报,未来一段时间的天气都会不错,除了雾比较大。按计划,18日午夜,就要开始再次释放CV,送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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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释放示意图

7月18日早上9:06,HGE的雷达发现有不明身份的船只靠近。在浓雾中无法看清对方,只知道对方在围着HGE打转转,也不发任何无线电信号。无论从什么迹象来看,这都不会是正常的民用船舶。

到下午3点大雾开始散去,船员们发现,就在不到一千米外有艘通体白色的船只,船身没有明确的标识。但船身上的狼牙棒一般的天线,以及船尾搭载的直升机说明了它的身份,一般只有军用船只才会装备这种天线,用来追踪导弹。通过加密频道与本部沟通之后,HGE得知,这应当是俄国测量船Chazhma号,它正在附近海域配合执行“联盟”号宇宙飞船的任务。虽然它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是对打捞行动来说,武器显然不是最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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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船只Chazhma号 来源:Dave Sharp

一俟大雾散去,Chazhma号的直升机腾空而起,直奔HGE而来,并在HGE上空盘旋,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机身上的红五星,也可以清楚看到俄国人在从各个角度拼命拍照。还好HGE的船员们早有准备,在船尾的直升机坪上堆放了不少障碍物,防止强行降落。同时,之前制定的秘密资料销毁流程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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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zhma派出舰载直升机近距离观察 来源:Dave Sharp

不过相比苏联人强行登船的可能性,大家最担心还是在月池里的CV会被俄国人看到,任务的真实目的会暴露。但是仔细检查之后就立刻放心了:在月池之上架着各种钢杆吊臂和起吊装置,把月池遮得严严实实,从天上什么也看不见。

尽管如此,直升机的近距离侦查还是让大家又紧张又恼怒。一开始船员还只是对着直升机大声咒骂,之后不知从哪弄来一些女士服装和内衣,对准直升机挥舞。同时也有人也找来照相机,对准直升机一顿狂拍。

在紧张的对峙之后,终于没有发生冲突。不久,直升机大概拍完了胶卷,回到了Chazhma。

下午4点30分,Chazhma驶近到距离HGE几百米的地方,先尝试用无线电,然后采用旗语沟通。

我船准备接收你船消息。

我船无消息,确认可收到你船消息。

停船五分钟!我舰正在任务返航途中,雾中听到你船鸣号,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测试海洋采矿行动。

海洋采矿是什么?

我舰是深海矿产开采船,搭载了大量深海采矿设备。

你们的任务要持续多久?

预计两到三周。

了解,祝你们一路顺利。

之后,Chazhma号调转船头朝苏联驶去,海面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巨大的HGE。

美国人不知道的是,在苏联太平洋舰队的司令部,海军上将Anatoliy Shtyrov正负责监视所有的美军舰船。1970年,Glomar II在K-129沉默海域的考察行动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在Chazhma报告了情况之后,他高度怀疑这是伪装成民用船只的特种任务船只,立刻命令Chazhma号前去仔细观察。

在仔细检查了HGE的情况之后,Chazhma号的舰长确认,这百分百是在执行海底矿产开采任务。而且,Chazhma本来是执行“联盟”号宇宙飞船相关任务的,此时油料已经不多。所以,Chazhma向司令部做完汇报,就掉转船头回家了。

7月19日和7月20日,天气相对平静,HGE开始再一次释放CV。7月19日已经是任务开始的第30天,时间远远超出了预期。任务进度总是不让人满意,踉踉跄跄,有时候是走两步退一步,有时候是走一步退两步。在这些天里,所有人都在连轴转,目前还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大家都有点焦躁。CV入水之后与钢杆对接的过程尤其让人烦恼,从纸上看它很简单,顺理成章就可以完成。但CV有2000吨重,53.9米长,要准确与直径不到40公分的钢杆对接,不能有分毫偏差,其实是对耐心的极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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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完成对接之后的效果图,注意是硬连接 来源:Dave Sharp

不过到了7月20日夜里,对接终于完成,CV下沉到海面以下约40米深度,只等与对接滑轨脱钩了。7月21日早晨1点34分,在忍受着巨大的噪音与整套设备搏斗了大半天之后,整个释放过程终于结束。现在要做的简单多了,只需要不断连接钢杆,把CV送入海底。

7月21日,简单的任务也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挑战。按照设计,CV在海底作业需要极强的功率,一定不可能由CV自己提供,所以应当有动力电缆与HGE相连。在CV下沉的过程中,钢杆和动力电缆同步释放。但是因为项目时间紧急,动力电缆的自动释放装置根本来不及完整测试。实际作业时才发现,在当时海况下,动力电缆的释放根本无法与钢杆的释放协调进行。不得已,只能采用人工方式,不断派出潜水员,每多接一节钢杆就需要以人工来整理动力电缆。这样的效率可想而知很低,但它能确保任务在不断推进。到这天晚上,CV已经到达了海面以下1000米,距离海底的距离还剩下40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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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4节钢杆准备装船之前的照片 来源:Dave Sharp

7月22日和23日的计划是继续装备钢杆。按照设计,抓起一根钢杆,通过传送轨道上传上作业加班,垂直吊起来,与已经下放的钢杆对接,这应当是一气呵成的四步。但是实际到海面上操作才发现,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设想的全自动流程根本走不通,整个过程都离不开人手调整。本来,在海面上拼接起584节钢杆也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应当反复论证和测试。但是项目时间实在太紧张了,根本来不及做太多测试,只能调集最优秀的工程师随船出海,现场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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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杆作业片段,可以看到钢杆是中空的 来源:Dave Sha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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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杆作业片段

到23日夜,CV的深度到达了大约2000米。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速度,平均起来,每分钟只能下沉0.6米左右。前面还有3000米,起码还有三天。

也是在7月23日,早上4点08分,雷达发现不明船只靠近。到8点50分,目视发现不明船只是苏联拖网渔船SB-10号。之前说过,苏联人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所以大量的情报收集工作都是靠“拖网渔船”来完成的。这一次,苏联人玩的还是老一套,除了从几十米的位置上近距离观察,SB-10再次占据了洋流下方,尝试收集HGE的垃圾,从中挖掘出有价值的信息。(补充说明:在20世纪70年代,环保意识远没有今天这样强烈,当时船只在海上是可以随便丢垃圾的,如今已经不行了)。

当然美国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们之前已经被再三警告过,不要在垃圾里留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现在,被惹恼的船员干脆给垃圾袋充上乙炔,导致浮力大增,在海面上四处漂散。苏联人为了打捞这些垃圾袋,可是很费了一番工夫。

7月24日,之前状况百出的重量补偿装置又出了大麻烦。按照设计,为了保持稳定,提升力高达一万吨的起吊装置是“悬浮”在船身上的,靠144个充了压缩空气的汽缸来减震。但是在这一天,后部的一个汽缸发生了严重的泄漏。一旦汽缸不能协调工作,起吊装置就无法保持稳定。如果起吊装置是歪斜的,钢杆就不能保持垂直,而可能弯曲,甚至导致翻船。无论出现哪种情况,都不但意味着任务失败,更可能带来巨大的风险。所以,钢杆作业必须立刻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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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持稳定,整个起吊装置是“浮”在船身上的

鉴于情况紧张,任务负责人当即命令所有船员离开甲板,只留下需要的工程师在现场解决问题。这些工程师也不负众望,两小时之后拿出了解决方案:既然只有一个汽缸出了问题,重要的是保持作业平台不能倾斜,那么索性把所有汽缸都降低下来对齐,然后锁死,这样起码可以保持水平。只是这样一来,锁死的“减震装置”就不能减震了,不过考虑到未来几天的海况,这个风险还可以承受。

在SB-10的不断干扰中,钢杆作业继续进行。到这天夜里,CV已经到达海面以下3600米的深度,看起来,已经胜利在望了。

7月25日,SB-10的干扰越来越大胆。HGE的船员甚至可以看到,SB-10上载有女人——几十天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女性,唯一的消遣是船上专门装备的影音室,CIA搞来了多部好莱坞影片,尤其是当时最新的《深喉》,但大家也只能翻来覆去地看这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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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拖网渔船SB-10 来源:Dave Sharp

然而,几十天来第一次遇到女性的兴奋瞬间就被愤怒所掩盖了。尽管之前美国和苏联已经达成了协议,在高风险海域双方可以有摩擦,但都不要越界,可是面对SB-10一次又一次的近距离挑衅,现场行动的副总指挥,退役海军军官Fred Traner再也忍不住了,他操起大功率探照灯照向近在咫尺的SB-10。这种明显出格的行为产生了直接的效果,苏联人很快离开了HGE。

但是,此举让船长Tom Gresham异常愤怒,航海经验丰富的他已经屡次警告过Traner,不要刺激苏联人。在海上,船长的命令就是法律,他当即命令Gresham离开舰桥,再不许上来,无论Traner怎么道歉和解释都没有用。而且Gresham的经验是有价值的,他的判断也是对的,当SB-10再次靠近时,苏联人的动作比之前更激烈了。

7月26日又出现了状况。一块30吨重的配重从作业平台跌到了主甲板上,所幸没有人受伤。如果没有配重,钢杆的起吊、传输作业中的各种震动都会传递到已经装配好的起重钢杆上。不过还好,按照仪表显示,起重钢杆受力是10公斤每平方厘米左右,考虑到设计标准是12公斤每平方厘米,危险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于是大家安心等待,直到配重设备修复完成。

7月27日,因为减震器失去了作用,起重系统装备的48台液压泵在持续高压和震动的环境中工作,其中一台炸裂了,液压油喷得到处都是。所幸,因为泵房的安全防护到位,没有人员受伤。大家手忙脚乱,花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完成了零件更换,修好了液压泵了。尽管此时CV已经距离海底只有大约300米了,可惜此时天公不作美,风浪再次变大,因为现在减震器已经失去作用了,谁也不敢继续钢杆作业。不过好消息是,根据海军的天气预报,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之后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7月28日凌晨3点,船上的所有人都被一声巨响惊醒了。来不及等天亮再检查,工程师们赶紧跑上甲板,沮丧地发现又是减震系统出了问题。因为液压泵工作不协调,整个减震系统后部远远高于前部,巨大的滚柱轴承已经卡死,并出现变形的迹象。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它意味着所有的震动全部由钢杆吸收,再没有任何缓冲。从仪表看,目前钢杆上的张力已经达到了9.8吨/平方厘米,根据设计规范,钢杆的屈服强度是1.05吨/平方厘米,断裂强度是1.19吨/平方厘米。不夸张说,整套系统已经岌岌可危了。

Global Marine的工程师仔细研究问题之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取消原有减震系统的自动运作模式,改用全人工操作。派人守住每一台液压泵,盯住它们的活塞高度,时刻通报,时刻人工调整,确保所有的液压泵能协调工作。让人意外的是,洛克希德的技术员和工程师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经验丰富的电子工程师Wayne Ellingson冒着巨大的危险径直来到液压泵下方,每30秒通报一次活塞高度。洛克希德工程师的勇气让人敬佩,但是他们心里或许也在思量,当初放弃北加州温暖舒适的工作环境,跑到海上来受罪,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这天晚些时候,减震系统问题频出的根源找到了。为了保持汽缸协同工作,每台液压泵的活塞上都有钢丝连到电位计,这样电位计就可以获得活塞的高度,再由控制系统统一协调。可是现在后方液压泵的钢丝断了,上面没有任何张力,电位计的读数显示活塞位置过低,控制系统于是持续向后端液压泵注入液压油,终于导致后端液压泵的故障。

一旦搞清楚了,这种问题看起来就很低级,原因也很让人无语——钢丝的设计寿命是5000次张弛,测试时只检查了功能,却没有检查寿命。按照现场工程师的说法,用初等数学就知道5000次张弛肯定是不够的。但是,高科技有时候就是会在初等数学的问题上出岔子。

因为减震系统的严重故障,整个7月28日,CV只下放了100米。不过,胜利看起来就在眼前了。

7月29日,在彻夜奋战之后,减震系统又可以发挥作用了,钢杆作业继续。CV距离K-129的残骸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了,不只是通过声纳,甚至通过视频画面,也可以看到K-129静静躺在海底的样子了。不过另一方面,雷达发现,之前离开的SB-10拖网渔船又回来了,在HGE不远的地方,它悄悄地停着。

7月30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CV的操作员Hank Van Calcar发现,之前的测量堪称无比精确,K-129的残骸与他曾经在模拟器上演练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模一样。不过他很快发现异常——在K-129的甲板上有一只锤子,那是海船上常用的工具,但绝不可能出现在K-129上。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反复比对之前的勘测资料,都没有这只锤子。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最终答案来自Global Marine的一名工程师,他记得前些天自己在加班忙碌时,手上有个锤子掉落入海,恰恰就是这只。锤子掉入五千米的海底,正好落在K-129的甲板上,这真是再凑巧也没有了。

这一天,SB-10又露面了,屡次冲到距离HGE几十米的地方。此时的HGE正处在最关键的阶段,不能有任何激动,也不能有任何挑衅。

7月31日,开始CV作业,准备抓起潜艇。

按照设计,长53.9米,宽17.6米,高16.4米高,全重2200吨的CV,身上有多个推进器,提供了精确控制功能,作业时的位置可以精确到0.3米,角度可以精确到0.5度。而且,为了防止推进器运转时搅动海底的泥沙,CV还配备了高精度声呐,确保在视频看不到的情况下也可以作业。

操作员惊喜地发现,推进器转动之后,海底的情况依然无比清楚。换句话说,此处的海底坚硬无比,没有泥沙。三年多前Glomar II在勘测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海底采样的设备丢失了,于是大家只能推测海床的构成,照此制作打捞计划。如今,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不必担心必须花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等待泥沙全部沉淀之后再进行精确作业了。

到早上9点,CV已经与潜艇的轴线对齐。按照设计,CV只需要与潜艇的轴线对齐,抓起上翘的艇艏部分即可开始起浮。之前CIA已经做过分析,沉没在海底的潜艇就好像一头扎进泥里的火柴棍,如果从中间抓起,两头都会受力,抓住高的那一端慢慢抽出来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轴线对齐之后,CV两端的四条支撑腿也接触到了海底。注意,此时CV并不是靠支撑腿“站”在海底,而只是“吊”在那里,支撑腿并没有承载CV的全部重量。如果你仔细观察CV就会发现,捕捞爪比支撑腿要长,所以下一步就是把捕捞爪伸到潜艇下方,“挖”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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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的电脑还原图 来源:Dave Sha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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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作业效果图,但有两处错误:真实的CV短很多,潜艇也没有完全埋入海底

坚硬的海底提供了良好的能见度,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问题。按照设想,捕捞爪插进泥沙完成合拢即可。但是现在,捕捞爪迟迟不能插进海底,即便海面上的操作人员三番五次给钢杆“减负”,让CV的重量更多传递到海底,捕捞爪仍然纹丝不动。所有人都焦急万分,但又无可奈何,毕竟谁都没想过会出现这种问题,没有任何应急预案。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减轻母船上承载的CV重量,让CV更多负担自身的重量。在释放了接近2300吨的重力之后,捕捞爪终于开始插入海床。到8个捕捞爪全部准确就位,时间已经过去了10小时。

这时候已经有若干让人担心的迹象。CV上的一些液压机构已经有泄漏的迹象,大概是强力插入海底时造成的破损。同时,好几个捕捞爪的应力测量仪也损坏了,不知道捕捞爪的具体情况如何。这种情况实在让人费解,因为之前已经用氦气做过密封测试,这些测量仪应当是可靠的。不过,好在视频监控信号一直正常,可以通过屏幕看到海底的情况,这是最让人放心的了。

下一步就是准备起浮了。起浮分为两步:抬起和回收。抬起阶段,由CV两端的四条支撑腿同时伸展,提供上抬的力量。一旦潜艇摆脱了惯性,四条支撑腿则脱离CV,由“瘦身”之后的CV抱住潜艇回收到母船——因为是在环境恶劣的深海作业,CV本身是没有动力的,全部靠母船HGE来提供,CV的液压系统也是由母船抽取浅层海水并加压,通过连接母船和CV的“钢杆”(其实是钢管)传递下去。同时,母船也要进入“CV对接/释放”状态,把两条高耸的对接滑轨深入水面,以降低重心。

起浮作业的开头很好,就像教科书一样顺利。就在抬起行将完成,CV准备与支撑腿分离的时候,母船上的重量补偿装置再次歇菜了。这一次意外不仅让起浮作业暂停,也让所有工程师心惊肉跳,这种“中间状态”是谁也没想过的。CV抱着潜艇慢慢“沉”回了海底。

糟糕的是,支撑腿设计时只考虑过伸展,为CV和潜艇提供抬升力,现在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在负重状态下压缩,这种设计时没有考虑的操作到底会不会引起故障,谁也没有把握。而且,此时八个捕捞爪已经合拢抱住潜艇,就好像人的手指已经并拢抓起了重物,当然失去了灵活运动的能力。

在海面上紧张维修的时间里,海底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重量,由HGE的起重平台提供部分拉力,由CV的机械腿承担一些重力——虽然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就在如此操作接近结束的时候,海底下一阵巨大的震动通过钢杆传到HGE,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视频观察发现潜艇已经翻转,指挥塔部分转到了下方,幸好还在CV的“怀抱”之中。CV的捕捞爪应当也有损伤,但因为应力传感器的故障,大家只能通过视频画面观察,看不清具体情况。

到这天午夜,起浮作业已经暂停了超过5小时,抢修还在继续。海面上,SB-10仍然在无休止骚扰HGE。此时HGE处在最脆弱的阶段,不能做任何反击,只能通过无线电告知“遇到机械故障”,但俄国人并不理会。

8月1日下午,重量补偿系统终于抢修完毕,起浮作业可以恢复了。虽然CV大概有损伤,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大家能做的只有继续按预定计划办,一切都要等CV和潜艇浮出水面才能见分晓。

今天的运气仍然不算太好,四条支撑腿中的一条发生了故障,无法伸展。还好洛克希德的一名工程师Larry Musselman迅速诊断出问题所在,切换到冗余的液压通路,解决了问题。几个小时之后,起浮的第一步终于完成,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四条支撑腿,CV已经抱着潜艇在上升了。

8月2日,CV已经上升了接近1000米。现在看来,进度已经远远落后于预期了。按照原计划,7月4日赶到作业地点之后,只要6天就能完成任务:一天用来放下定位信标,两天用来放下CV,一天海底作业,两天收回CV,在7月10日就可以往回赶。现在看来,当初的计划实在是太乐观了。

接下来的两天,8月3日和4日是继续回收作业,之前重量补偿系统的数次故障已经让所有人小心翼翼:任务的成功和失败就在一线之间。不过紧张归紧张,大家还是信心满满的。最复杂最关键的环节已经过去,下面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把CV和潜艇回收到母船了,如果一切顺利,过几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8月4日上午9点刚过,HGE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次震动,不重,但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大家都放下手上的事情,跑去操作室检查情况,但是监视器、测量仪的读数看起来都正常。难道是状况百出的重量补偿装置又抛锚了吗?仔细检查发现,它的运转一切正常,只是负载似乎降低了很多——难道,起浮的重量忽然掉下去一大截?

CV操作室里的人看起来很镇静,从视频画面来看,CV和潜艇一切正常。再仔细检查才发现,安装在CV主梁上的声呐结果显示,部分目标物已经丢失。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为了节省带宽,减轻设备压力,根据设计,CV回收阶段一切已经进入按部就班的状态,此时视频画面只保持定期刷新。换句话说,现在视频里看到的还是之前的画面。重启视频监控之后,画面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潜艇的一大半已经不见,只能看到艇艏的部分,同时,CV的若干捕捞爪似乎也不见了——因为CV上的许多仪器都出了问题,具体情况还需要等CV回收完成才能看清楚。

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受到一记重击。回想几年前任务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成功远在天边,在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在成功仅在咫尺,成功似乎唾手可得的时候,却突然遭遇这样的意外。这,大概是“功亏一篑”的最生动写照了。

不过情绪沮丧归沮丧,目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继续回收作业,同时向总部通报。任务总指挥Dale Neuwirth立刻向兰利的CIA总部汇报:潜艇的后半部分沉入海底,目前CV距离海面3000米,准备继续回收残余部分。

一小时左右,他们就收到了兰利的回复:“我们不同意你们继续回收作业的计划。希望你们回到海底,捞起丢失的那一部分”。

这个回复让HGE上的人异常为难,Neuwirth把电报交给了负责技术的Dave Sharp,“这封电报还是你来回最合适”。

Sharp写了一封长长的电报,解释为何不能重回海底:海底没有勘探,情况未知;丢失的部分是否仍然是一整块也未知;CV已经损坏,仪表失灵,机械爪断裂;CV上用于抬升的支撑腿也已经留在海底…… 换句话说,这不是决心和态度问题,这是技术问题。

Sharp没有想到的是,等待他的是更严厉的电报:“立刻回到海底,捞起丢失部分。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署名是Carl Duckett,CIA里科学和技术方面的总负责人。按照Sharp的说法,Duckett一直是Azorian项目的积极支持者,虽然Duckett的科学知识相比专业技术人员仍然有差距,但这不重要,因为权力在他手里。

继续!

在大家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第三封电报来了:“之前的命令作废,你们应当继续回收作业”。

为什么CIA总部的态度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化?任务结束之后,Sharp向总部的各种人了解情况,终于知道了大概。

在收到HGE的第一封电报时,Parangosky当即打电话给Duckett,让他立刻赶到Azorian任务指挥室来。听完汇报的Duckett非常沮丧,毕竟他一直那么积极支持这个项目,所以他强烈要求进行补救。Sharp的解释发来之后,本来已经焦急万分的Duckett更是火上浇油,所以才有“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Parangosky没有直接顶撞Duckett,而是叫来了在后方支持的项目成员Geary Yost,让专业人员Yost来作出解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Yost只能听任Duckett发泄他的失望和不满,等他说完一段才平静地说上一句:“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做,Duckettt”。

两个小时之后,Duckett终于冷静下来。这时候Yost走上前去,画出了CV的结构图,并详细讲解了起浮的过程。终于,Duckett让步了:好吧,你们继续,但是我必须让你们知道,我非常不高兴。

任务开始的时候,Sharp曾经希望所有Yost这样的优秀工程师都会出海,能现场解决问题,而不要蹲守在后方。但是现在,他无比庆幸,后方还有Yost在值班。

监视

苏联海军上将Anatoliy Shtyrov负责的是对美军舰船行为的监控,他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对K-129的关心。虽然苏联人不知道K-129沉没的具体地点,但还是把大致海域标注为Location K(K点),任何在K点附近的美军舰船活动都会引起Shtyrov的怀疑。

之前,在得知有一艘巨轮在K点附近作业时,Shtyrov立刻命令在附近海域配合“联盟”号太空飞船任务的Chazhma前去了解情况。在停留了几日之后,Chazhma号的舰长确认“这百分百是在执行海底矿产开采任务”,而且本来也没有预留油料执行编外任务。所以,Chazhma掉转船头回家了。

但是Shtyrov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又指示拖网渔船SB-10前去侦查,这才有了之前SB-10对HGE的屡次骚扰。其实SB-10所做的并不只有骚扰,还携带了多支高倍数望远镜,观察到的一切都需要详细记录在案。

不过,即便在HGE进行打捞的最关键最脆弱的时刻,SB-10也观察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绝大部分作业都是在海底进行的,海面上只能看到一直在收放钢杆,与普通的石油开采作业无异。当然,如果SB-10派出潜水员,潜到HGE的底下观察,或许会发现其中的奥妙。但是,径直派出潜水员深入到几万吨的敌国船只下方实在太过莽撞,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在炙热的夏天,在海面上陪伴了HGE十天时间,进行了无数次骚扰,却没有收获有用的情报之后,SB-10的食物和燃料都所剩无几,士气也显著下滑。早已被上级告诫放弃此项任务的Shtyrov不甘心,他写了一封电报给海军司令部,做最后的努力。两天之后,回电来了:令你将关注焦点放在例行任务上,勿为此类无聊事宜分心。

Shtyrov只能撤回SB-10,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船只前去现场了,唯一能用的就是海军航空兵的Tu-95侦察机。然而因为云层很厚,Tu-95只能确认“该地点海面上有一艘大型船只在作业”。

这就是苏联人获得的全部情报了。

如果苏联人再坚持一两天,很可能结果就会大不一样。1974年8月6日,在经历了51天的海上作业之后,K-129距离出水海面只有几百米了。在HGE上,与兴奋的心情伴随的却是越来越深的担心:随着K-129距离海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残骸开始出现在HGE的月池里,一开始还无法分辨这些残骸是什么,但是越来越多的制服碎片、燃料罐等等浮上海面,已经清楚显示了海底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俄国人一向很热衷收集和分析海上的垃圾,如果这些被他们看到,行动必然会露馅。

恰恰就在这天,太阳西沉之后的9:35分,SB-10再次出乎了所有HGE船员的意料。SB-10来到HGE后方,所有船员都聚集到甲板上,背朝HGE,统一脱下裤子露出了屁股。HGE的船员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少数人甚至高兴地鼓起掌来,吹起口哨。之后SB-10长鸣三声汽笛,朝苏联方向驶去。

“月光照亮的俄国屁股,是我工作中见过最美妙的画面”。霍尼韦尔的工程师Hank Van Calcar后来回忆说。

出水

8月7日,HGE终于可以派出潜水员,看清楚他们捞起的到底是什么了。根据潜水员的报告,潜艇断裂为两截,捞上来的只有前部大约1/3。好消息是,这一部分的尺寸不需要做任何水下切割,就可以直接捞到月池里处理。到这天18点,K-129残骸已经出水,月池底部密封门已经关闭,开始抽干月池中的海水。

根据中情局长William Colby的回忆录,CIA此时已经判断出了丢失的部分:弹道导弹、导航设备、通讯设备、密码本…… 换句话说,之前CIA希望得到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掉回了海底。

8月8日,HGE离开作业海域,朝中途岛方向开去。按照预定计划,HGE发出了民用电报信息:锰结核采集设备故障,大概在海底遇到了硬核障碍物。所以,明确请求美国海军的舰船护送,前往中途岛停泊,完成修理、补给和船员更替。

8月9日,月池里的海水终于抽干了,K-129的真面目暴露出来,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按照David Sharp的回忆:残骸的所有东西都扭成一团,已经很难看出是一艘潜艇。基本不可能说“这是鱼雷发射管,这是甲板上的武器固定桩”,只能看见一团灰色的金属,异常骇人。

更大的麻烦来自温度和湿度。本来,K-129静静躺在5000米深的海底,温度接近摄氏0度,巨大的压力和纯净的海水基本形成了与世隔绝的环境,可以保存几十甚至几百年。一旦打捞出水,阳光、空气都会迅速侵蚀潜艇上的一切,金属在飞速锈蚀。

再加上因为潜艇的密封设计,大部分艇员的遗体保存完好,避免了鱼虾啃食,被打捞出水之后,这些遗体飞速腐烂,空气中弥漫着极度恶心的气味。饶是CIA之前已经想到这点,对船员们进行过培训,恶臭的气味还是突破了大家的心理预期,对所有人的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

放射性检测发现了钚元素,按照之前的判断,它应该来自核鱼雷的炸药。好消息是,在海底呆了6年之后,钚元素已经变成了氢氧化物,并不会对人类造成太大的伤害,船员们身着的轻质连体防护衣足以应付这种辐射。

于是,在1974年8月9日这一天,残骸勘查工作正式开始了。CIA的潜艇专家Blackjack在船上召开了动员会,他表示,鉴于现在潜艇残骸已经保存在月池里,可以人工勘查,任何不想参加勘查工作的人,现在都可以退出。但是勘查工作繁重,一定需要大量的人手,因此所有参与者都值得感激。他向大家保证,之前的防辐射工作做得很到位,参加勘查的人的健康绝不会受到损伤。

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月池底部的密封门,上面布满了潜艇的零件和人类的残骸。所有潜艇零件都被收集起来,交给专家保存分析,人类残骸则被交给医生,立刻送往冷冻室。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切割。看起来,当时的爆炸太过猛烈,5公分厚的高强度耐压艇壳就好像塑料一样变形,潜艇里的一切则都拧成了麻花,就好像被吸尘器抽了真空的玩具一样。

这种情况下,勘查的每一步都必须有极大的耐心和体力,同时还需要和时间赛跑——潜艇在锈蚀、遗骸在腐烂。不同于普通的“三班倒”,一个班组只能工作2小时,然后就需要替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船员志愿加入了勘查队伍,洛克希德的全部工程师都加入进来——离开北加州舒适的工作环境来到灼热的北太平洋本来已经是考验了,对不习惯海上生活的人来说,晕船是另一重考验,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加入进来。

CIA的一名电子工程师也志愿加入,他点名要参加武器(核导弹、核鱼雷)的拆解。按原计划,这些武器的拆解需要在海上进行,一旦出现差错,整艘船就会化为灰烬。一开始这名工程师还小心翼翼,不久他就轻车熟路了。在进入一处军官卧室时,他发现自己的膝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仔细检查才发现,这是一颗完整的人头——牙齿、头发俱在,只有眼睛和耳朵不见,大概是被某些鱼虾吃掉了。

勘查工作不久就得出了有价值的结论:美国人一度认为,苏联的潜艇制造水平远远领先。实地勘查才发现绝非如此,艇壳的制作工艺堪称粗陋,厚度不均,形状不平滑,而且有额外的加强件,以及多处的铅块。按照CIA的分析,这是对艇体配平的补救措施。现场证据显示,苏联人的潜艇制造工艺远远没有想象的先进。

更有价值的发现也在晚些时候露面了。爆炸发生时,一名年轻军官还在舱室里睡觉,他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操作日志,上面详细记录了潜艇和导弹的操作。这份日志被迅速交给CIA的专家保存,以后进行详细的分析处理。

通常,纸质材料被水泡过之后都不可识读,不过CIA早已准备好了高科技的手段。首先用特制液体浸泡纸张,充分渗透,然后以超声波加强渗透并促进书页分离。这时候会有操作员以专门的照相机来对分离出的每一页进行拍照,之后分离保存。在需要阅读时,专家会把每一页浸入另一种液体当中,在紫外线照射下,原先的字迹就会显示出来。

返航

8月16日,在航行了7天之后,夏威夷岛的景色终于映入大家的眼帘。尽管所有船员都已经疲惫不堪,但士气却空前高涨。在过去五十多天时间里,大家戮力同心,终于完成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挑战,而且是在事前判断“成功率只有40%”、现场状况频发的情况下完成的。尽管潜艇的2/3重新沉到海底,但从仅剩的1/3上,也已经获得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这段时间里唯一让大家沮丧的是后方传来的消息,HGE的总设计师John Graham没能撑住,癌症已经夺去了他的生命,一辈子热爱造船的Graham,永远也等不及他最伟大的设计作品返港了。

An image to describe post 深海打捞K-129,冷战中的奇迹工程【三】

画面左侧的就是John Graham

按照计划,一旦船只入港停泊就会有“B组”人员登船。一直在船上执行打捞和勘查任务的是“A组”,A组不少员工之前都不是海员,长期的海上生活已经让他们吃够了苦头,所以回港就会有另一组人员接手,而A组员工则可以立刻飞回家放心休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下锚之后登船的并不是热情洋溢的B组成员,而是表情严肃的另一群人:Tiger Team。

原来,潜艇断为两截的消息让后方大本营的众多人异常恼火。Azorian项目耗资甚巨、时日漫长,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剩下的支持者都希望能有个圆满的结果,证明项目的价值。可是,功亏一篑的意外让支持者们感觉颜面尽失。Tiger Team的任务就是第一时间介入,进行详细的调查和追责。

所有出海的船员都被Tiger Team的人拉住谈话,要求详细回忆事情的经过:谁、在什么时间点、做过什么。甚至有Tiger Team的人放出话来说:“如果当时执行任务的是我们,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这让A组的人感到恼怒,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配合调查。

在Tiger Team登船之后,下一个登船的是Curtis Crooker,也就是Global Marine的工程副总裁。他交给David Sharp一个盒子,里面的塑料袋里乘着一些灰白色的骨灰,塑料袋外面的标签上写着“John R. Graham”。

David Sharp想起在出海之前,有一天,他曾经和病重的Graham一同登上HGE的甲板,靠在吊运钢杆的轨道上。

John,这艘船真不愧是工程的杰作,你肯定会非常骄傲的。

谢谢,我确实很为它骄傲。我多希望能跟你们一起出海呀。

船不会有事的,放心。这艘船一定会顺利完成任务的。

现在来到船上的只剩下Graham的骨灰。在船尾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之后,按照Graham的遗愿,8月19日,在多名Global Marine前高管的共同见证下,Graham的骨灰撒向海面。伟大的设计师以这种方式,终于陪伴了顺利完成任务的杰作。

在CIA的历史上有各种技术天才。最著名的是臭鼬工厂的Kelly Johnson,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天才的飞机设计师。同样身为伟大技术专家的John Graham,却因为Azorian是一个保密项目,始终得不到官方的正式承认。人的一生,所作的贡献与所得的荣誉,或许就是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在Tiger Team的盘问完成之后,B组成员接手勘查工作,A组成员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洛克希德的工程师Bob Mlady着急赶最快的航班回家,不幸的是,在上飞机之后不久他的心脏病就犯了。这是整个打捞行动中唯一的人员损失,不是在海里,而是在天上。

8月30日,HGE再一次出海。与之前Glomar II不同的是,这一次出海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迷惑俄国人,而是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为K-129的艇员举行海葬仪式。

9月4日,HGE抵达目标海域,所有船员身着白色制服,俄国艇员的遗骸被收敛完毕,在美苏两国的国歌声中,以红海军军旗覆盖的棺材缓缓沉入海底。打捞作业的总负责人Dale Neuwirth致辞:

今天的仪式是为了纪念Lokhov, Vladimir Kostyushko, Valentin Nosachev和其它三名无法辨认的艇员。1968年3月,在北太平洋,他们所服役的潜艇因为未知原因爆炸,他们因此离开人世。

无可否认,两国的紧张关系导致了此次的葬礼。他们身亡时,正在执行任务保卫苏联的国家利益。六年之后,我们依照同样的标准捍卫美国的国家利益,因此才获得了这些遗体。尽管两国利益存在冲突,但我们对这些艇员和他们所执行任务的敬意却不会因此减损分毫。

今天我们谨将遗体和他们所服役潜艇的一部分送回大海,希望我们此举是有意义的。只要国家之间仍然有猜忌,民族之间仍然有怀疑,武器仍然会诞生,勇敢者依然会在保卫国家的事业中牺牲。但是今天,我们必须向这六名艇员致以敬意,我们敬重所有艇员,敬重所有为国献身的人。

愿铸剑为犁的一天早日到来,国家之间再无敌对,战争永不降临。

海葬地点一直是保密的。直到1992年,中情局局长Robert Gates才向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递交了海葬行动的详细资料,包括海葬当时的录像(如今网上仍然可以看到),以及海葬的准确地点:北纬18度29分,西经157度34分。